主持人语:
——阴澍雨、张译丹
梁明诚 (左二) 接受夏天采访
梁明诚,1939年12月出生于广东南雄,祖籍广东顺德。1964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1978年开始在广州美术学院任教。1980年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雕塑专业的留学生,受文化部公派赴意大利进修雕塑,并参加“卡拉拉国际雕刻交流会”获第二名。曾任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广州美术学院院长。广东省政协委员、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协雕塑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城市雕塑艺委会委员、中国雕塑学会常务理事、广州美术学院教授、清华大学客座教授、研究生导师、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代表作《钢琴》《海风》等一百二十余座(件),分别置放在广州、北京、长春、深圳、珠海、福州、宁波、东莞等城市及博物馆、美术馆。出版有《在米开朗琪罗的故乡》《梁明诚作品选》等。
梁明诚:首先感谢《美术观察》的采访。我在小学时,拿粉笔回家到处画,最喜欢画穿旗袍的女人。大人表扬我说:“这么厉害,女人叉着腰的动作也能画出来。”我后来想是天赋吧,我这个人是左撇子,从小对造型的记忆有一种敏感。
在广州读小学的时候,美术老师李晃成在宿舍里面做雕塑头像,他做了以后还能翻成石膏,让我好奇不已。中学第一堂美术课,黄鼎苹老师在课堂上问我们:“同学们,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什么叫美?”那时候上课师生都讲广州话,我们就齐齐大喊:“靓!”老师就笑了,说:“你们说得不错,但不是那么简单,不只是靓,美包括很多内容。”他当时举了很多例子:“你摸一个东西很光滑,这是触觉的美;你眼睛看到的,是视觉的美;吃饭觉得好吃,很美味,这是味觉的美;还有听音乐声音觉得好听,这是听觉的美。”这些场景和话语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是记忆犹新,老师的话真是打开了一扇看世界的大门,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梁明诚:附中时期黎林老师对我影响很大,我很佩服她。我当时很迷画素描,形也练得很准。我在班上画素描每张素描都是5分。当时附中快毕业了,选系,我是保送生不用考试,但是要报志愿。我当时又喜欢油画,又喜欢雕塑,犹豫不决。黎老师鼓励我报雕塑,学了多年雕塑专业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素质确实很适合做雕塑,可能比油画更适合,因为我的性格中理性和感性比较平衡。雕塑是一门兼容性很强的学科,既要依靠理性、冷静地分析,又要有感性的认知。画家不一定需要有很强的理性,凭感觉就可以任意挥洒,但是雕塑创作不行,不能完全靠感性,要有一定的理性来控制,才能够把握住感觉,实现出感觉。是黎林老师最早认识到我的性格,推荐我学习雕塑,决定了我一生的方向。后来黎林老师听说组织上要我当美院院长,还特意劝阻我,她怕我从事行政管理事务太多,影响艺术创作。黎林老师去世以后,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南方日报》上来纪念她。
梁明诚:《新娘》算是我的成名作,当时作品送到北京展出,北京雕塑家写信给潘鹤老师都提到我这个《新娘》,说很有新意,我的名字就被雕塑界认识啦。虽然也有批判的声音,但我没受太大影响,能够沉浸在艺术的世界里。后来80年代到意大利留学,国外雕塑家也都很喜欢这件作品,认为有中国特点。
梁明诚:这个本领我是从潘鹤老师那学来的,他的形象记忆比我还厉害。我做雕塑不依赖模特,偶尔参考一下,看一下就行了,主要凭自己的记忆来做。从小就习惯了把解剖结构跟造型结构结合起来,这样的好处是一出手就是造型而不是结构。我觉得潘鹤先生始终没有专人去研究他,很遗憾。在我心目中,潘鹤先生是中国非常优秀的雕塑家,像潘鹤先生这样把艺术和时代结合得这么紧,又有文化深度的艺术家难能可贵。
梁明诚:我的作品风格转折点是1981年的《海风》。当时作为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批雕塑专业的留学生之一,我于1981年由文化部选派赴意大利卡拉拉美术学院研修,为期两年。在意大利学习期间,我对雕塑的理解越来越明确。也是在那个阶段,建立了自己的艺术观和雕塑创作方法。我把雕塑理解为形体和空间相互运动的关系,有些时候表现为形体占领空间,有些时候表现为空间占领形体,它们之间相互退让和进取、膨胀和收缩。当时有个概念叫纯造型,人体不过就是一个借用的题材,要表现的仍然是纯造型,这个造型本身跟空间是互相顶撞、互相推来推去的。《海风》创作出来之后更加确认我的感觉。当时一同工作的外国艺术家和教授也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与我一起来探讨构建纯造型的方法。立体造型跟周围空间的关系一直存在,造型和空间的关系是你推我闪的,有运动关系,也有共存互动关系,就是纯造型的奥妙。这是我在做《海风》的体会,最终形成一种很自然又很主观的形状,这就是纯造型。感觉自己开始开窍了。
有一段时间我对飞行器的造型很感兴趣,一些作品譬如《掷铁饼》的造型特质,就是从飞机翅膀造型感悟而来的。机翼是完全符合力学流线型的造型,光是这个造型本身就能够说明物体跟空间的关系、运动的关系、矛盾冲突的关系都有了。
我回国后,在雕塑系里搞了铸铜车间、石雕车间,并且到北京、上海、长沙等地做巡回讲座推广材料雕塑。中国雕塑的现代化,其实是借助材料方向研究的推进才开始的。我们没有特别地说现在要展开现代主义雕塑的教学,而是以材料课作为一个途径,慢慢改变整个雕塑教学当中的,只是在具象写实的方向上面去进行特别狭窄的教学方向。我们直接是人的生活、社会生活,材料只是一个介质。材料并不是重点,我只是借用材料来表达我们对生活的看法。所以我认为,艺术观念的拓宽很重要。
梁明诚:我出国前就有了这个想法,迟轲对我说:梁明诚,你去了意大利以后,写本小册子,介绍一下西方美术。我的初衷就是写适合中国读者的,中国人可以理解的,介绍抽象主义或者观念的问题,以深入浅出的方式来写。最后反响还不错,很多学生喜欢看。我始终认为艺术脱离国情是不行的,美术的发展还是要跟社会同步,中国适合搞开放的现实主义,这是我的观念。比较纯粹的、比较前卫的艺术观念还是要跟社会现实结合起来才行。我们所处的环境、时代的节点,以及地域文化决定了我们的艺术生态。
我在意大利学习期间,能够感觉到所谓纯艺术在慢慢地降低温度,相反设计很红火。过去工业革命之前,欧洲那边是艺术文化称霸的,后来随着社会大生产的发展,设计师社会地位越来越高,这是必然规律。改革开放之后广东经济首先发展起来,设计跟经济结合起来一起发展,而纯艺术慢慢开始收缩,为什么收缩?因为社会不需要太多,纯艺术本身并不是跟经济发展密切联系的。
梁明诚:我觉得做艺术家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通过艺术解放自己。不在意我的艺术怎么感动你、震撼你,就是自己解放自己,很兴奋,往往一个念头兴奋得睡不着,第二天继续爬起来做。像我现在正在创作的《鹰》,这已经是第四稿,鹰已经垂死,而翅膀仍然奋力举起,雕塑于我已经是一种精神寄托,能够自我表现就够了。
梁明诚:遗憾太多了,这个不好说。中国雕塑发展这么快,好像挺精彩的。如果有一天,看到大家对雕塑多一份认识、多一份热爱的话,那我是很高兴的。而我个人,常常反思这些雕塑能够对大众、对社会起到多大的作用呢?作为一个社会个体,我只是有点美术的天分,发挥自己做人的一点点能量,一点点长处就是,不要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也不过如此。我一辈子做了几百件雕塑,放在那里可以给大家看,可以玩,仅此而已,所以不会自以为是。我宁愿自己平淡一点,平凡一点就好了。
郅敏 中国艺术研究院雕塑院常务副院长、博士生导师
夏天 广州美术学院雕塑与公共艺术学院副教授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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