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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云岗及其雕塑之我说

更新时间:2016-03-09 13:55:00 来源:陈云岗 作者:杨争光 编辑:和淑洁 浏览量:1019

我可以自然随意地面对陈云岗,因为我们是朋友。一个电话、一顿饭、一次聊天、或者交谈——我们有时也会有一些话题,把聊天变成交谈,就算是严肃的话题吧,我也可以随意应对的。但现在,我要以我的文字面对陈云岗和他的雕塑,我感到我似乎陷入了一种困境。我原以为我也可以自然随意应对的,我错了。这几天,我在我和我的文字与他和他的雕塑之间作困兽斗。不是我无话可说,而是不知怎么说,从何说起。我甚至对文字本身的表意功能发生了怀疑。也许文字本来就无法说清楚一个雕塑家,尤其是他杰出的雕塑作品。如果能说清楚,雕塑家和他的雕塑也许会失去艺术存在的合法性。或者,他和他的雕塑本就与伟大的艺术分居两个世界。

但我实在想以我的文字与陈云岗和他的雕塑有一次严肃的面对。起因还在五年以前。那时候,我正在北京独居的一所租屋里调养生病之后的心病,和陈云岗不期而遇。聊天之后,又和他去了一趟中国美术馆。愿意去,完全是因为那里正在展出的雕塑中有陈云岗的作品。

实话说,对于中国雕塑,我是有点厚今薄古,重外轻内的。我以为,每一种艺术形式,都有凝聚民族文化风貌和时代精神内质,显示时代的精神高度和审美趣向的可能。比如,霍去病墓前的几块石头之于汉之中国。比如,昭陵六骏之于唐之中国。那时候,中国雕塑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觉的艺术。雕塑作为自觉的艺术,在中国是近现代的事情,此后可称为艺术杰作的雕塑也实在不多。是自觉的艺术家缺少神工天造般的手指头,还是时代和艺术之外的因素限制了他们的手指头?我不得而知。总之,在我的印象里,近现代的中国雕塑,数量不少,品质却很难恭维。尤其是“人定胜天”的那几十年里,领袖和英雄人物的塑像几乎成了中国雕塑艺术的主体。近三十年,中国雕塑和其他艺术在新的历史境遇中,都适时地打开了自己封闭已久的胸腔,开始急切地大幅度地吐纳,古今交合,抽象具象并行,写实写意共舞,五花纷呈,各显其姿。多方位的实践不可谓不热闹,可惜,真正杰出的雕塑家似乎还未现身行世。名家多而杰作少是中国艺术世界的常相,雕塑艺术也未能例外。

所以,那一次的去美术馆,完全是因为陈云岗,不是为了看中国的雕塑艺术,而是看我朋友的作品。

这就看到了他的《中国老子》。

它占据着整个展览最显要的位置。整个展厅里似乎只有这一位中国老子。是因为这尊青铜造像是这一届美展的头奖作品,还是因为这尊造像只有占据这样的位置和空间,才能比较完整地呈现这尊造像的表现力?我不懂雕塑,但对雕塑作品和它所在空间的共生关系,还是有感受的。但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走进展厅,目光和这尊造像相遇的那一刻,就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刺激。这刺激是隐秘的,在我精神深处的某个部位,推一下,拿一下的,打太极拳一样。我正对着它,在一个合适的距离,看了很长时间。它似乎来自虚空而又实在的穹苍,一种流体金属一样的东西,随意堆积着,缓缓凝固着,堆积凝固成一尊精神造型,保持着它自然流动、自然固化过程中的线条和纹理。主体造型完成之后,还有一部分仍然在流动、蔓延、然后固化,成为凝固的火的团块、水的团块、金属的团块。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之中。这蔓延出去的大小不一、形态不同的团块,也就自然地成为整个造型的组成部分。也许不是来自天上,而是大地的造化,是水与火,是液态的金属的隆起,不急切,不焦躁,自然而从容,然后,又自然从容地把自己凝结成一尊精神的造型。这就是陈云岗的《中国老子》。它没有眉目,在天地之间。

我的感受力使我有了一个连我也感到有些不敢相信的判断:这是一件非凡的艺术杰作。在中国文化史、思想史、艺术史上具有原型意义的标志性人物——老子,终于有了一尊精准的造像,精准的形象表述。

它的作者就在我的旁边,是我的朋友,很熟悉的朋友。如果在城市的街道,你会以为他是一个在找活干的抽油烟机修理工。蹲在地头,那就一定和我一样,像个种地的,充其量,高不过村级干部。但我知道,他是搞雕塑的。不管是批评还是实践,都是有量级的人物。可是,我还是没法相信,他怎么会弄出这么一件东西,让我对自己的判断力也失去了自信?

我从各个角度感受了这尊造像。我说了几句我的感受,他以为是朋友的溢美。过誉朋友的作品不是我的脾气,更不齿于无耻的吹捧。我的朋友中也没有这样的人。我常以为这是我的幸运。对于朋友的陈云岗,我是知道的。对于雕塑家的陈云岗,我知之甚少,只是个轮廓。这一次的美术馆之行,使我更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我有了认知雕塑家陈云岗的欲望。这欲望的缘起就在《中国老子》对我的刺激。

很快,也许就在第二天,我看到了那届美展的获奖作品集,并知道这一届和上一届都空缺了金奖,陈云岗是这两届的银奖得主。已经写到这儿了,不妨再写几句,也许并不多余。看了那本获奖集后,我实在觉得金奖空缺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曾在别的作品集里见过曾经的金奖作品,真不怎么样。还有,就在我正看的这本集子里,也有评委的作品。不客气地说,以我对那些作品的感受,我对他们作为评委的资质都有些怀疑。也许集子里的作品选得有些过于随意,说服力不够。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集子里要这样随意呢?是雕塑艺术要在这不经意中表现一次它的幽默吗?

然后,我又得到了一本《陈云岗雕塑艺术》,钱绍武先生题字并序,邹文先生作跋。就是这本作品专集,使我对作为雕塑家的陈云岗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认知,也感到了他的重量,甚至影响到了我对当下中国雕塑艺术的整体印象。

看作品集是不够的,我还想看作品原件。他满足了我的要求。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思。这一次的看,可不是随便看看了事,而是带着认知的欲望,并且,不全是因为朋友。

还和他有过一次简短的交谈。

1986年,陈云岗作出了他的《知交零落——弘一与丰子恺》。

1999年,陈云岗作出了他的《大江东去》。九届美展金奖空缺的银奖作品。

2002年,陈云岗作出了他的《中国老子》。十届美展同样金奖空缺的银奖作品。也就是在中国美术馆给了我刺激的那一尊造像。

我特意把这几件作品从陈云岗众多的作品中拎出来列在这儿,不仅因为我对这几件作品的偏爱,更与我对陈云岗的认知有关。

当你熟悉的人作出的东西超出了你的意料,你已经感到了他的价值和意义,但你宁愿怀疑你的感受力,也不愿检讨你对他是否真的熟悉,有多少认知,以及认知的程度。这东西真有我感受到的那么好么?它真有我感受到的那种高度么?这种情形在艺术世界里极为常见。它会营造出一种恶劣的现实,那就是,应有的判断和认可被淹死在这游动的怀疑里,任由它和时间去做顽强的抗争。当然,时间是公正的,真正的艺术杰作也能经得起时间的磨洗。但我要说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把应有的判断权交给时间呢?

严肃的判断权是不能完全交给时间的。更不能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做借口放弃判断。说得极端一点,放弃应有的判断和不负责任的应景都是可耻的。

所以,我横竖都要“判断”一下陈云岗和他的雕塑。

先说他的《中国老子》。

现在我可以说,它不仅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我以为唯一的精准的中国老子的造像,也是一件非凡的雕塑杰作。他不仅是陈云岗的个人创造,也可以是中国雕塑作为自觉的艺术以来长时间的积淀和摸索,艰辛攀援的一个标志性成果。它的品质可以显示中国当代艺术的高度。也许还会有中国老子的造像,但陈云岗的这一件,以其成熟的陈氏雕塑语言,凝聚着陈云岗对老子——具有原型意义的中国文化历史源头的标志性人物及其思想,以及对中国文化历史意义的精神体认,化人造为天工的完美创造。它是不可替代的。不仅在当下,也许还有将来,它是创作者饱满的精神、坚实的思想、富有而活跃的才情、以及超常的想象力和艺术表现力达到和谐时才有可能完成的艺术创造。陈云岗拥有这一切。这有他对中国文化不移的情感和认知作证,有他五花八门的阅读和经常的奇思异想作证,有他对中西文化历史、艺术哲学和艺术实践的考量作证,有他对雕塑艺术的长久思考和清醒自觉的艺术实践作证。《中国老子》诞生自他的手指头,实在不是什么奇迹,而是极其自然的艺术劳动的结晶。

就艺术创作而言,表现什么和怎么表现,永远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问题。表现对象的选择,可以见出创作者的眼光、气度和野心的大小,也关乎作品将有的品质。没有内涵的对象,很可能使富有的表现力陷入尴尬的境地。《中国老子》是陈云岗主动清醒的选择。此前,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大江东去》和《高山流水》——

“我用泥在手上随便捏,当时想做一个更博大更混沌更有张力的形象。……应该是谁呢?”

他选择了老子。

“我考虑怎么把一堆泥疙瘩变得混沌、古朴、充满内张力,但又不张扬,所以就做了一块像原始石头一样的东西。处理的过程中,雕塑很少,在一个主体的周围还有许多东西。老子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做成的老子,上半部是光光的,几乎什么都没有,感觉是一块天然的顽石,除了表示面部的一点纹饰之外,他的肩部、背部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从胸部往下纹饰逐渐繁多。处理完造型主体后,感觉还不够,感觉涟漪的起伏对中国文化的推展远不足以尽兴,又不能做一个完整的很大很大的盘子,就把它分开,这边加一下,那边加一下,每边加到九、十条,在中国美术馆中厅展览时,占了很大面积。尤其以低视角看,感觉群山起伏,中间拱起了一座大山。”

上边的一段文字,是陈云岗和我交谈时对《中国老子》创作初衷和过程的述说,很随意,未必是精确的表达。把他的诉说挪在这儿,是想印证,《中国老子》对表现对象的选择及其表现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有充足的精神和艺术准备的。他知道他要表现的对象博大精深的内涵和久远的辐射力。他已经拥有独特的成熟的表现语言。经过他的手指头的捏弄,《中国老子》还能是一个奇迹吗?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中国老子》之于2002年的陈云岗,我已说过,实在是一个极其自然的艺术结晶。

选择老子,也与陈云岗对中国文化的价值取向和艺术趣向的认知有关。在中国思想、文化、艺术历史的长河里,老子一脉与艺术更为亲近。诸如天地自然,阴阳五行这些思想史上重要的概念,像血液一样至今在我们的血管里涌动着,绵延和建构着民族精神,更影响着中国艺术的生命。在中国文化艺术史上,许多个性张扬才情独具的标志性人物造型几乎是陈云岗雕塑艺术的主体。这也是我想说的一个话题,下边也许还会说到。

陈云岗拥有独特的成熟的雕塑语言的标志性作品,是他作于1999年的《大江东去》。有人称之为“水波纹”或“陈氏衣纹”。怎么称呼并不重要,我更看重的是,当陈云岗在创造《中国老子》的时候,他以他独特的雕塑语言和自然有度的表现,使“水火不相容”的自然常理变成了水火相容的艺术现实。也证明着陈氏语言所具有的再生能力。

关于《中国老子》,我不知道我把我想说的说清了没有,但也只能这样了。偏执与否我是不管的。所谓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经常只是一个想把什么都说成虚无的借口。非仁不智之见又如何?我在乎的是真言真见。

生命的历史不是事先的预设,而是一个又一个偶然的生命事件的构成。不同的生命可能遭遇相同或类似的生命事件,最终显现的生命品相取决于生命主体面对生命事件的个性化应对。同样,一个艺术家的自我塑造也不是预先的设计,而是个性精神和一个又一个艺术事件、甚至是几个重大创作的机缘巧合。艺术事件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就因为有个性化应对,所谓的自我塑造才成为可能。“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树开什么花”,我把这句通俗的顺口溜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它的正确。正确的话常常也是废话。但这一句不是,也不是我顺口溜出来的。它所道出的树花藤瓜关系,让此刻的我又一次相信了艺术家和他的作品之间那种偶然而又自然的构成。从花是可以认知树的,从瓜是可以认知藤的。认知艺术家的代表作品的意义就在于,它们不仅能见出艺术家创造的历史轨迹,也能见出其艺术品质的独特价值,甚至可以见出,它们是不是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或者干脆可以见出,创造这些作品的是不是一个真的艺术家。

在我看来,陈云岗的《大江东去》是一件自塑式的,在当代中国雕塑艺术中独领风骚的标志性作品。他已经拥有了一个杰出的艺术家应该拥有的一切。他需要一次足以能表现这一切的创造。是创造也是证实。他做到了。

“在做《大江东去》时,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信手拿来一张纸,在上面勾勒出线条。第一笔在白纸上就如同人类在地球捡起了第一块石头,在这个石头上刻出来第一个动作,它有一种生发关系。就等于给这个造型种下了一棵种子。有了第一就有了第二,有了第二就有了第三,一笔两笔三笔无限笔,这就形成了笔笔之间的关系。哪一块密,哪一块疏,这时,形式的法则就开始起作用了。用量化来说,当勾到二十笔不够,勾到三十笔还不够,勾到三十五笔刚好,就像山水画里的笔笔相续、相互生发的关系。最后就勾出了一个人坐在这个地方的一个状态。是谁,我还不知道。应该是谁呢?不是先想好的要做苏东坡,是文化积淀的一种冲动。中国传统文化从老庄、魏晋到隋唐整个一条线,给我的印象就是一种激荡澎湃的大江东去的感觉。这就是这个形象的内核。我觉得很好,像一种生生不息流淌的水。这个时候水的意象才出来了,才想到了苏东坡。第二天我就去放大室,垒了一堆泥,在激情不可遏的创作状态下,很快就把大衣纹摆了上去。然后看哪个地方需要毛笔式的大笔渲染,哪个地方需要细笔勾画,作品的线条疏密关系就调整出来了。就这样搞出来了。后来铸铜也挺好。”

“我的雕塑,每一条衣纹的起伏、粗细、转向,从起点到终点的技巧,都是很讲究的。就如同水墨饱满的毛笔在宣纸上书写。手力的大小决定着线条的粗细,运笔的急徐决定着线条的软硬。看上去,我的线条粗细不一,却是经过认真推敲的。推敲的依据就是内容和形式高度结合下的视觉舒适度,视觉的和谐感。所谓的起伏,就类似中国艺术讲究的气韵。气韵生动地体现了回环贯通。静止的雕塑充盈着回环贯通的气韵。”

上面的两段话,也是陈云岗和我交谈时的自说。他与他的《大江东去》把一个可能的杰出的雕塑家变成了现实。他上述的两段话,也为我的判断作了佐证,包括我把《大江东去》当作他的自塑式的作品在内。陈云岗赋有重量的精神,激越流充的气韵,澎湃的才情以及陈氏雕塑语言的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的形象表述在先,然后才有和苏东坡的相互认同。是的,这是陈云岗和苏东坡穿透时空的一次相互认同。

事实上,这种穿越文化历史时空的相互认同在《大江东去》之前早已开始。作于1986年的《知交零落——弘一与丰子恺》就是证明。我喜欢它。我喜欢它的朴素和圆润,喜欢它冷清中的温热,喜欢它洗尽铅华,深藏于平凡中的超尘拔俗。我以为,它也是陈云岗艺术历程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作品。只是在那时候,作为雕塑家的陈云岗还处于自我塑造的起始阶段。陈氏雕塑语言在这件作品上仅是一个悠远的显现。但我所说的那种自觉地穿越时空的相互认同在陈云岗却是贯穿于他的整个艺术实践的。到《大江东去》他收获了历史性的艺术成果。其后是《高山流水》,是《中国老子》,是《竹林七贤》,是《扬州八怪》……这些中国几千年文化历史上的标志性人物各具风采。相通的是,他们都有独立精神的瞬间闪现。不羁的个性,横溢的才情。陈云岗在中国文化历史中寻找相互认同的艺术实践还在继续。

对于中国文化历史的认知,我和陈云岗不尽一致。我更愿意把他选择中国文化历史长河中的那些或圣或贤的人物作为艺术表现对象,看作一种招魂。因为少有,或者缺失,所以招魂。我当然希望他正在进行的创造,不仅是量的丰富,还有质的蜕变。

我的这篇文字该到收尾的时候了。我在想,作为雕塑家的陈云岗是否也可以是一个历史性的标志呢?历史和人物的选择是相互的。历史不可能没有标志性的人物。选择谁呢?他们可能不是唯一的,但各种条件的集合使他们成为唯一。他们是当之无愧的,也是幸运的。

我还想,如果艺术和艺术家真有一个宿命的预约,正像文学艺术把大观园预约给了曹雪芹,把我们民族根性的表现预约给了鲁迅,雕塑艺术会把中国文化历史的长廊预约给陈云岗么?让他用泥,用青铜,用重量,用团块,用线条,用他赋有诗性的手指头塑造出一个又一个精神的造像,盘踞,雄起,飞扬,去穿越历史,穿越时间……

2009年3月3日晚

杨争光

著名作家。深圳市文联副主席。著名代表作品有:小说《老旦是一棵树》《扬争光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革命从两个蛋开始》;著名影视作品有:电影《双旗镇刀客》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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