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视觉》采访 许迪

新视觉：你是北方人，北方人的性格会比较粗矿，但是你的作品给人的感觉却是安静、细腻，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反差？

许迪：我生在东北，东北女孩的性格都比较直爽，但我的祖籍是在安徽，所以又会有南方人的细腻。很多朋友会觉得我比较率真、独立，因为我做事情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在刚从清华美院毕业的时候，我在一家央企工作，但工作内容与雕塑关系不大。工作大概一年，我觉得还是应该坚守艺术创作，所以就辞掉了工作，专心做雕塑。我的所有作品都坚持亲自修整，很少工人师傅代劳，由于很多客观因素，师傅们不能完全理解形体的艺术处理方式，很多反复拿捏的形体感在无意中牺牲掉，因此每一道工序必须自己把握。做雕塑对我来说更像是写日记，是梳理自己心路和成长的过程，也都是观想自己的过程，每一件作品都是与自己的深层对话，从而获得新的成长与感悟。我很享受这个过程，每天在工作室里沉浸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独处的环境，时间久了，人也就习惯了安静，也变得安静起来。

新视觉：在《优昙钵华》这件作品中，你塑造的马的形象跟现实中的马有一些区别，马在喝水的时候，常常是屈膝的状态，并且现实中马的腿会比较粗壮，你的创作意图是什么？

许迪：现实中的马在饮水的时候，前腿的确是弯曲的。但是如果是前腿屈膝的马，它所呈现在作品中就是是动态的，有思维游荡的错觉，而因姿态上的这种不专注，会有内心不够谦卑的感觉。马以这种姿态去喝水，是对水的一种完全出自生理本能的呈现。我希望呈现的马是在认真的喝水，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心存虔诚地饮水。我在马场观察过很多马，中东和蒙古的马，擅长奔跑，腿比较粗，而表演盛装舞步的纯血马、温血马，腿比较细长，姿态优雅。粗壮的腿如果在这件作品中会减弱马的精神性。现实中的马的解剖结构都很明显，在这件作品中我刻意减弱了马的肌肉体块，将马形体中的高点和低点压缩，高点压下去，低点抬起来，弱化形体起伏在光影下的视觉对抗性，使马的线条柔和流畅，强调整体意象化的精神性。在我看来，物象的动态语言是为雕塑呈现的意象服务的，而非强调现实意义上的合理。不能因为它在物质世界的真实度，而忽略了精神层面的表达，这需要艺术家进行自主的选择与平衡。作为作品的导演，在雕塑创作的过程中，经过了反复的调整、梳理和概括，在感性和理性中不断找到这个最恰当的平衡点。 

新视觉：在《末香》这件作品中，女孩面露少女般的青涩，而小腹却微微隆起，预示着她将成为一个母亲，在一件作品中融合着女孩和女人这两种状态，你想通过它表现什么？

许迪：《末香》这件作品的灵感来自于意大利雕塑家马里诺·马里尼的素描手稿。马里尼的作品都比较整体、大气，不纠结小的细节，是我非常喜欢的风格。在他的素描稿中我看到了一个十六左右的少女形象，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来的形体非常美妙，于是我想要试着将大师的素描稿做成雕塑，作为对马里尼的致敬。然而，当我真正在做这件作品的时候才发现，少女浑厚丰腴的胯部很难与上肢的娇小和下肢的轻盈在雕塑中协调一体，如果下肢粗壮，就会与上肢失去平衡，只有将小腹做出微凸的感觉，才能使得形体在各个角度成为和谐的统一。微凸的小腹就像是刚刚怀孕的状态，这样一个出于本能的调整反而启发了我：怀孕是女人生命中的重要分界点，标志着一个女孩要告别青涩成为一个母亲，而怀孕的初期也正是这样转变的开始，于是我就将女孩定位在还未完全褪去青涩，仍在适应新的人生角色的这样一个形象。除了小腹的调整外，我又将手稿中女孩手的动态做了相应的变化。我让女孩的两手微微向后张开，既像是在恋念过去，想要拉住什么东西的感觉；又像是在和过去分手的一瞬。我在想，一个还带有单纯稚气的女孩即将要成为一个母亲，她是否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随之而来的变化，她的手势代表着一种对过去的留恋，也代表着一种对未来的迎接。最后，还有一个细节就是在女孩脚下踩着石头。我让女孩站在一块独立的大石头上，而旁边还有一块小石头。我是想要表达，一个女孩如果成为母亲，她就要承担起对另一个生命的养育与教导，那么首先她自己就要成为一个不依靠别人而独自站立的人，只有这样，她才能教导她的孩子。在大石头的旁边，放着那个小石头的形象，就是虚位以待，让未来的小生命站立的地方。

新视觉：你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女儿做一个头像，并且给这一个系列的作品取名《新月》。这是一个母亲作为雕塑家最好的爱的方式了。

许迪：我第一次给女儿做雕塑是她六个月的时候，因为小孩子特别爱动，很难像对照模特那样深入、仔细的观察和思考。并且小孩子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一件作品如果做三个月，那她就长大了，所以我选择做她的头像，快速地专注于一个点，记录下她的状态。通过这样的方式我可以记录下她每一年的变化和成长，我希望可以以我的生命的长度为限，将这一系列的作品坚持做下去，就像我现在坚持每天写她的成长日记一样。也算是我们这一世母女关系的纪念。

新视觉：《观想自心》这件作品做的也是一个怀孕的女人形象，而这个母亲的状态显然跟《末香》给人带来的感觉不同，你想通过这个形象表达什么？

许迪：我的每件作品都是对自己人生经历的一种回望与思考，这件也是。在我怀孕的时候，我很遗憾没有留下雕塑作为纪念，但是这个愿望在我的好朋友身上实现了，在她肚子最大、即将临盆的时候，我请她做我的模特，做了这件作品。我和她是多年的好朋友，价值观相同，并且相互欣赏。在她的身上有我不具备的很多优点，而且她信佛，对人对事的心态特别好，在她的脸上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良善和泰然。我给她设计的这个动作是一个冥想的姿态，一种安静的观想自心的形象。我喜欢了解各种宗教的教义，不论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都离不开观想自己这种自修的方法，其实，不论信教与否，孔子也早在千年前告诉我们一日三省，也就是要时刻观照自己的内心，反省和调整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在女人孕育生命的时候，生理上的变化会带来心理和情绪上的波动，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和反应都会更加敏感，而这个特殊的时期也是女人内心可以更加成熟的契机，所以用这个冥想的动作提请自己进入安静的状态之中，学会自我修整，让自己不妄想不妄语，成为更好的自己。

新视觉：在你的作品中经常会有一些佛教的意味在，你作为一个修佛之人，怎么理解佛的？佛对你的艺术创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许迪：我修佛并不会在意外在的形式，佛的本意并不是让人们供奉，念经、拜佛，我觉得这些方法的根本是在提醒众生清醒地认识自己，帮助我们的内心更加广阔适意，放下自己，接纳自己的好和不好，完善自己。如果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照顾好自己的心，世界也就安宁了。逆境中，佛不是教人忍受和逃避痛苦，而是教你如何冷静地面对问题，更好地处理问题。佛法其实是一种思维，涵盖了世界观和方法论，她让你以更宽广的视野和更深进的维度去看待事物，尊重和接受生命中永恒的幻化无穷，不纠结更不执念。宗教不是迷信，它只是一种思维方式和价值观的指导。毕竟我们人类认知可及的范围还很小。我常常觉得佛祖和各宗教的神会经常在云上喝茶聊天，讨论怎样去帮助人。

我在做一件雕塑的时候，是怀着一种对这件雕塑的爱去做的。我常常换位试想这件雕塑的感受，对雕塑的主题构想、形式语言、动态构成、形体处理、材质尺寸也常常以佛法的思维去设想和实验。雕塑所传达出来的精神性，我往往会归纳成一个词，通过雕塑的名字作为适意的体现。而这个词，往往只有佛经中的某个词汇最接近我要表达的意思。也就是我在做雕塑的时候，似乎是情不自禁会在创作一件雕塑的从起初构思到最终呈现的每一个环节都会“沾佛的光”，我想是他的魅力吸引我、教导我让我不断学习和完善自己，我很感恩有这样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