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孙纪元、何鄂在敦煌创作雕塑作品。
阿难、菩萨、天王像 莫高窟第45窟西壁龛内南侧佛像
莫高窟第259窟 杜永卫临摹
供养菩萨像 莫高窟第328窟 孙纪元临摹
本报特约撰稿人秦 川 安秋
一
每年的4月,敦煌雕塑家杜永卫都要去戈壁滩上采集各种形状的红柳,这个时节的红柳即将抽芽,柔韧度最好。
当地人用来烧火做饭的红柳到了雕塑家手里,究竟会派上什么用场呢?
杜永卫带着一捆红柳枝条回到了他的雕塑工作室,三两下就把它们剪裁捆绑成人体的各种形状,粗壮的做躯干、弯曲的做手臂、细软的做手指,再用芨芨草做肌肉……从就地取“柴”,到捆绑、定型、包扎,做成人体雏形,杜永卫按照敦煌古法完成了彩塑的第一道工序。歪七扭八的红柳像被施了魔法,立刻变身为迷人的“敦煌菩萨”。
上世纪70年代末,杜永卫考入敦煌研究院,师从雕塑大师孙纪元做石窟雕塑临摹修复。从一些雕塑的残肢断臂中,他们发现了敦煌古代工匠塑造佛像的秘密:即用红柳、杨木做好骨架,用芦苇、芨芨草填充肌肉,用洪水留下的澄板土做塑泥,所有这些都可以在敦煌就地取材。
在敦煌的30多年里,杜永卫一直想弄明白:敦煌塑工究竟用了什么魔法,让敦煌的柴草和泥巴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二
在众神栖居的莫高窟,庄严的佛陀,睿智的弟子,低眉的菩萨,威武的天王……他们与壁画一起成为世界艺术瑰宝,接受万众膜拜。
从北凉到元代,敦煌石窟留下了连续十个朝代的2400多尊彩塑,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东方雕塑博物馆,其历史之久远,技法之高超,足以和希腊雕塑争辉千古。
从十六国晚期到南北朝时期,是敦煌莫高窟生机勃勃的童年期。这个时期,敦煌造像的人物造型和艺术风格明显受到古印度和西域艺术的影响。很快,来自印度的飞天与来自中原的羽人携手飞入莫高窟,西域菩萨演变成竹林七贤,眉目清秀,身材修长。中原流行的“秀骨清像”风格,在莫高窟大行其道。
佛教艺术的中国化,从它一进入中国就开始了。
学者们注意到,在莫高窟里,没有出现古印度极具色情意味的裸体雕塑。敦煌塑工用中国人的审美观对远道而来的佛教形象做了一番过滤和改造,成功地将中原人的面孔植入了佛陀形象之中。
这就是敦煌,它融合了西域的血脉,传承了中原的基因,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容颜。
唐代45窟,一对冰清玉洁的菩萨塑像惊艳了无数中外观众,她们胁侍主佛两旁,丰盈饱满、体态婀娜,迷人的S形身材,将女性的妩媚表现到了极致,堪称敦煌菩萨塑像中的极品,被誉为“东方维纳斯”。
敦煌塑工是真正的写实主义者,他们塑造的神佛和世俗形象都来源于生活,根植于现实人生。但他们并不严格按照人体解剖学来塑像,第130窟佛像身高27米,仅头部就高7米,但从石窟底部仰望大佛,佛头的大小又恰好合适,这看似不合比例的设计却很好地解决了观众的视角差,显示出古人的高度智慧。
长期研究敦煌彩塑的孙纪元先生说:“中国的雕塑和外国的不同点,最关键的是外国的是写实,完全的写实,中国的是写意,中国人不求形似,求神似。所谓的神,就是精神的表达。”
259窟北魏时期的禅定佛被称为“东方的蒙娜丽莎”。但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诞生前,这身禅定佛已在莫高窟微笑一千多年了。
这是典型的东方微笑,一种过滤了苦难的宽容沉静,一种觉悟后的淡定从容。
三
孙纪元1953年美院毕业就来到了敦煌,这位曾得到刘开渠、钱绍武等大师真传的雕塑高材生,到了敦煌才接触到中国传统彩塑。30多年里,他临摹敦煌彩塑精品40多尊,对敦煌古代彩塑技艺烂熟于胸。位于敦煌市中心的反弹琵琶雕塑,就出自孙纪元之手,它已成为敦煌的城标。
与敦煌彩塑朝夕相处的几十年里,孙纪元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的美术学院不用中国的菩萨像作素描课的教材,而一直沿用西方的石膏像?敦煌彩塑以及龙门、云冈石刻,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中国美术学子临摹的范本呢?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了敦煌美术大师董希文的弟子、中央美术学院袁运生教授,他认为中国美术学生从小画西方石膏像,会影响他们一生的审美观,到头来,这些孩子就不知道什么是中国的美了。
从2003年开始,袁运生带领考察组,用了近10年的时间,走遍了甘肃、山西、陕西、山东、河南、河北等全国文物大省的200多个县,原大复制了大批古代造像精品。他想用中国古代雕刻逐步取代西方石膏像,做高等美术学院的素描教材。
只是,这些中国造像复制品现在都堆在教学楼的过道里,它们与高等美术学院的素描课堂近在咫尺,却不能登堂入室。
随着科技的发展,石膏、水泥、玻璃钢等化工材料越来越多地取代了泥塑,材料的变革使得传统的彩塑制作工艺逐渐被抛弃。从搭骨架、制泥、塑造一次成型的敦煌彩塑工艺,如今也被二次性的翻制工艺所替代。
在师傅孙纪元的鼓励下,坚守敦煌的杜永卫一直在为敦煌彩塑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四处奔波。他觉得,敦煌特有的雕塑技法和艺术生命是任何现代材料工艺所不能取代的。
四
1962年,何鄂刚到敦煌莫高窟上班的时候,雕塑大师刘开渠正在组织专家清查和销毁莫高窟清代“丑恶”塑像。这件事对她刺激很大。
据孙纪元回忆,当时刘开渠带人挨着洞子一一排查,发现清代人做的特别“丑恶”的雕塑,就给挂上“丑恶雕塑”的牌子,最后都砸了,用手推车推出去,倒进了宕泉河里。
每天钻洞子临摹彩塑的何鄂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她当时就暗自发誓:一辈子都不能做低劣的雕塑,否则会被砸掉,会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这是迟早的事情。
在莫高窟日复一日的临摹中,时常有一些疑团萦绕在何鄂心头:为什么她已经准确地临摹出了彩塑的外形,却怎么都无法表现原作的神韵?许多敦煌彩塑明显不符合人体解剖原理,为什么看上去却很饱满、很生动?
直到修复194窟力士的胳膊时,何鄂才悟出了其中的奥妙。194窟的力士像肌肉凸起,青筋暴跳,血脉贲张,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金刚力士力拔千钧、气吞五岳的英雄气概。何鄂发现,力士张着的嘴里,好像有气呼出来。古人居然做到这个程度,她简直佩服得不得了。何鄂觉得,即使不符合解剖学,敦煌力士像也能与古希腊的《掷铁饼者》一争高下。
“今天来看他就是把自己的生命融进雕塑里去了,不然你根本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做得这么好!”何鄂深有感触地说,“的确是无与伦比啊!老祖宗给我们留下了千千万万的遗产,到处都是,它的精髓就俩字——创造。”
是的,创造。何鄂读懂了敦煌遗产,抓住了敦煌艺术的精髓,她把自己的一生押在创造上了。
1979年,从敦煌走出来的何鄂创作了《黄河母亲》,将她在敦煌石窟十几年的所有体会和感悟都集中体现在这一经典形象中。这座雕塑一经问世就震惊了中国雕塑界,激发了亿万华夏子孙的家国情怀。
如今,《黄河母亲》不仅成为兰州的象征,也成为新中国雕塑史上最著名、最杰出的雕塑作品之一。
何鄂记得,一个美国代表团到兰州黄河边看了黄河母亲雕塑后大为震惊,连称“太完美了!”“太高贵了!”
因为,它代表着一个民族的高贵,民族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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