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宇：中国美术史的最大遗忘

 

张光宇先生漫画作品。 张光宇作品《西游漫记》。 张光宇作品《大闹天宫》玉皇大帝造型。

　　作者：赵京桥

　　张光宇。

　　这是一个对很多人来说相当陌生的名字。但如果说起叶浅予、张乐平、丁聪、黄苗子、廖冰兄、华君武、袁运甫、丁绍光等等，大家无一不耳熟能详。

　　张光宇正是这些著名艺术家的老师或者伯乐。

　　正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人都知道李小龙，却不知道李小龙的师父叶问，直到电影《叶问》面世，才知道原来叶问是一代武术宗师。

　　叶浅予一直是中国漫画界里最有威望的兄长，他在文章中说领他进美术圈大门的就是长他七岁的张光宇，他说“没有张光宇，就没有我的今天”。叶浅予生前曾在多个场合大声疾呼：宣传张光宇刻不容缓！

　　去年，黄苗子先生在病中曾对百雅轩艺术机构董事长李大钧(微博)说，要是有一个文艺界的诺贝尔奖，用张光宇命名，(大家对他的认识)就会好很多。而到了去年11月，黄苗子先生去世前一个多月，李大钧向黄老请教如何在展览时给张光宇进行学术定位，黄老回答说：张光宇是中国现代艺术的创造标志。

　　张光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一批著名艺术家对张光宇敬重如此，推崇如此？

　　张光宇的生平

　　1900年，张光宇生于江苏无锡。这一年，徐悲鸿5岁，潘天寿两岁，林风眠和他同岁。

　　1914年，年仅14岁的张光宇来到上海，学画布景。当时的上海，已经成为中国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张光宇在这里的活动、成长轨迹，印证了他日后注定会成为影响一个时代的艺术大家。

　　1918年，张光宇18岁，开始在《世界画报》发表钢笔画；20岁那年，他与三弟张正宇开设了小型美术印刷厂；21岁时任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广告绘员，25岁转到英美烟草公司任职，期间开始创作漫画和讽刺画，内容大胆而深刻，矛头直接指向中外反动派、国民党独裁统治、军阀、汉奸，引起上海政界和社会的关注。1933年，张光宇创作的《紫石街》被徐悲鸿带往苏联展出，引起轰动。次年，张光宇34岁时，创办了《时代漫画》、《时代画报》和《独立漫画》，同时在《三月画报》、《上海漫画》等报刊发表漫画作品，期间完成了连环画《林冲》和著名的《民间情歌》插图。

　　张光宇的艺术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涉猎广泛。除了漫画以外，他搞木刻，画国画，创作水彩、油画、壁画，进行服装设计、装帧设计、海报设计、家具设计，还搞过火花、邮票设计，简直可以说包罗万象，蔚为大观。黄苗子评价说，张光宇的艺术具有穿透时代的强烈感染力。在上海的艺术世界里，张光宇光芒四射，在各个方面、各个领域都产生了重要影响。    叶浅予18岁时闯荡上海滩，在为教科书画插图之余，开始尝试创作漫画。后来他向《三日漫画》投稿，一幅《两毛钱饱眼福》的作品被张光宇看中发表，从此一发不可收。叶浅予回忆那段生活时说，“尽管我是一个才满18岁的青年，但和张光宇这些知名人士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上海滩的头面人物。”

　　后来，叶浅予一直以“老大哥”称呼张光宇，他多次说过，正是张光宇发现了他，他才走上了艺术创作的道路。

　　与叶浅予“出道”经历类似的还有华君武，彼时他还是一个中学生，同样是在投稿中被张光宇发现，得到了鼓励和支持。

　　在对张光宇怀有崇敬之心的艺术家中，著名漫画家、国画家、壁画家、美术教育家张仃是极其特别的一员。他对张光宇的艺术，佩服到“几乎双膝下跪，猛叩响头的地步。”

　　1936年，张仃19岁，因参加进步活动入狱，从监狱出来后，一无所有，靠画谋生，但屡被一些漫画刊物退稿。在这种困境下，张仃将作品寄给了张光宇主编的《上海漫画》。张光宇当时已是上海自由漫画家的领军人物，正与其弟张正宇一起主持上海最大的出版公司——时代图书公司。正是这次投稿，张光宇一眼就看中了张仃，就像伯乐相中了千里马。

　　得力于张光宇的提携，张仃在中国漫画界一炮打响，其结果，正如叶浅予形容的那样：“张仃这个名字在30年代初露头角时，漫画刊物的编者们好像发掘到一座金矿，舍得用较大篇幅发表他的作品。”张仃与张光宇终身的师友情，也从此开始。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不仅维持着这种非同一般的情谊，而且携手共事，为中国的实用美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解放后，张仃在中央美院实用美术系任主任，他请张光宇担任教授。后来张仃受命组建中央工艺美院教学班子，又聘请张光宇担任装饰美术系主任。两人在合作期间，由于缺乏教材，便因地制宜创造了“直观教学法”，把学生直接带到故宫(微博)、五塔寺等地上课，把面人汤、泥人张请到大学讲台，让民间艺术登上了大雅之堂。在中央工艺美院期间，张光宇创办了新中国第一份装饰艺术杂志，这就是《装饰》，杂志封面和刊名由张光宇亲自设计。此外，张光宇还主持成立了壁画工作室，开始了新中国壁画的教育和创作。他曾为政协礼堂画过一张壁画，约有三四米长，可以说是最早的一幅现代装饰壁画。

　　1949年张仃受命设计国徽，张光宇是重要的参与者，后来他们的方案得到周总理的支持并且被采纳，这就是我们国家现在的国徽。

　　张光宇不善言辞，自称是“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从未对自己的装饰艺术从理论上作过总结，这一工作是由张仃替他完成的。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张光宇的艺术价值尚未被人认识、受到种种误解的时候，张仃就不遗余力地宣传介绍。在为《张光宇插图集》作序的《张光宇的装饰艺术》一文中，张仃第一次从中国装饰绘画发展的历史，确定了张光宇的崇高地位，明确指出：“光宇的艺术语言，一直是新颖别致，富有魔力。他是我们同时代中最值得深入研究、最具独创性的装饰艺术家。”

　　辉煌的艺术成就

　　漫画是张光宇最早开始并形成广泛影响的艺术门类。可以说，张光宇是中国漫画运动中的泰斗和旗手，是一大批著名漫画家的伯乐和老师。

　　在上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他的漫画一路追击时政，揭露腐败，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影响。在那一时期，他创作的《登场人物》、《开源节流图》、《西游漫记》、《儒林外史》等一列作品脍炙人口，辛辣讽刺了当时的混乱时局。他曾三次举办漫画展，轰动一时，但也因此遭到了国民党当局的威胁迫害。

　　张仃回忆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是全国文化艺术中心之一，聚集了一大批有影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在美术这块阵地上，最为普及的就是漫画和木刻，一批从事漫画创作的作者，如张光宇、黄文农、叶浅予等十分活跃，作品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可谓妇孺皆知。这对当时的社会进步起到了巨大作用。

　　张光宇的艺术价值绝不仅仅止于漫画。

　　著名画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袁运甫在《大美术的旗帜——张光宇教授》中说：张光宇先生是一位“大美术”事业家，他不喜欢把自己封以专一性或职业化的头衔，因此亦最大限度地展现了自身的社会潜能与价值。他在艺术上的影响遍及纯艺术、装饰艺术、实用艺术、表演艺术等广泛的领域。

　　我们今天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实际上，张光宇先生早在上世纪初期就开始了对民间艺术和民族艺术的研究。

　　在上海期间，张光宇以民间故事为题材，创作了大量作品，尤其是《神笔马良》和《民间情歌》，影响了几代人。同时，张光宇先生从民间年画、版画、剪纸以及石刻艺术中汲取大量元素，开始了装饰性绘画的探索。

　　著名漫画家丁聪说，张光宇把装饰带进了漫画，即使是变形的，即使是讽刺的，即使是丑的夸张，也是以美为目的的，是平凡的事物向美的升华。黄苗子则说，张光宇的装饰画，色彩绚丽，有如五色琉璃，能把观者带入一个梦幻般的境界里。

　　可以说，张光宇先生是中国装饰性绘画的开拓者，引领了中国现代绘画的一个重要方向。

　　及至后来张光宇先生主持中央工艺美院装饰艺术系，创办《装饰》杂志，设立壁画工作室，更是把中国的装饰性绘画和装饰艺术向前推动了一大步。

　　同时，张光宇先生还是中国现代设计的先驱。

　　张光宇崛起于大上海这座文化中心城市，具有产业社会意识，对工业革命的成果和良性作用有理性认识，因此自然的成为把现代工业设计理念引入中国的第一批传播者。

　　他为烟草公司设计烟标、火花，总量无数；他搞服装设计、海报设计、装帧设计、家具设计、舞台美术设计等等，无不具有独特的美感。

　　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国的染织服装艺术设计、陶瓷艺术设计、工业设计、环境艺术设计等等，几乎所有的实用艺术都无一不从张光宇的艺术那里受到感染和影响，我们生活中出现的艺术似乎都有张光宇装饰艺术的影子。

　　另外值得特别一提的是，张光宇先生是中国动漫事业的先驱和集大成者。

　　很多人并不清楚，离开我们已经近半个世纪的张光宇在动漫领域有什么成就，不过，如果我们知道动画影片《大闹天宫》的美术设计就是张光宇先生的话，所有问题就都明白了。

　　张光宇先生晚年创作设计的这部作品，为中国动画赢得世界声誉，夺得了国际电影节金奖，这是中国首次获得该奖项。他创造的孙悟空形象，如同米老鼠、唐老鸭一样，成为中国的一个文化符号和象征。

　　前几年，美国动画片《功夫熊猫》在中国上映时，很多人对其中充满中国元素的设计感触颇深，而张光宇早在《大闹天宫》这部影片里就已经开始借鉴中国民间剪纸等艺术元素，创造了深具民族特点和民族审美风格的画面。这部作品成了中国动画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有评论认为，近五十年来，仍然没有一部国产动画片能够达到《大闹天宫》的艺术水准和艺术影响。《大闹天宫》让全世界看到了开创民族风格动画的可能。

　　在全球动画界取得了无可替代地位的日本著名动画导演、动画师、漫画家宫崎骏曾说，他是看了《大闹天宫》后，才开始将动画创作作为自己终身目标的。

　　张光宇先生以高超的艺术修养和精湛的艺术造诣，书写了中国动漫在世界动漫领域的辉煌。正如张仃先生所说，张光宇先生的艺术应是“亚洲的骄傲”。

　　美术史的最大遗忘

　　1965年，张光宇先生因病去世，享年65岁。很多艺术家到这个年龄才刚刚开始出成就，而张光宇先生却在这有限的生命区间里，创造了众多领域的辉煌，宛如星辰照耀天空，亘古不息。

　　作为一位如此伟大的艺术家，他逝世以后，他的作品仍在影响中国的艺术方向，他培养的学生仍在继续影响我们的时代，而遗憾的是，他的名字却几乎被人们忘记。

　　研究一下中国美术史，我们可以发现，在100多年的中国美术发展过程中，有三条主要的脉络：一条是由齐白石、黄宾虹所引领的传统艺术，他们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同时又确立了自己的面貌；另一条是由林风眠、徐悲鸿所引领的中西融合艺术，他们学贯中西，反对因循守旧，主张借鉴西画观念和方法，为中国艺术开创了一条新路；第三条则是由张光宇开创的传统创新艺术。张光宇提出了“需要新，也需要耐看”，“土洋结合，土洋不要有先后”的艺术观念，在传统的基础上兼收并蓄，融会创新，发展和发扬了装饰艺术、设计艺术、实用艺术。张光宇先生的作品既是创新的，迥然于传统艺术，同时又是中国的，带着中国文化浓重的气息和气派。

　　少年时代即在沪独立谋生的张光宇先生，不仅是熟谙传统文化精髓的自由知识分子代表，而且是民族痛苦的先觉，在受到了西方资本、商品、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的全面冲击之后，他怀着满腔爱国热忱，针对民生凋敝、工业落后的现实，率先自觉地开始了文化艺术民族化、现代化的探索进程。

　　可以说，这三个主要脉络的代表人，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徐悲鸿、张光宇都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

　　现居美国的艺术大师丁绍光说，他当年到中央工艺美院去，直接的原因就是追随张光宇。“当时我就觉得张光宇是个很独特的美术家，他的《大闹天宫》表现形式包罗万象，中国、古希腊、古埃及的艺术精华，都融汇在其中。他的造型在中国绘画中是罕见的，我没有见过有谁比他画得好，以后的动画片，再没一个赶得上他造型的完美。他画的孙悟空，别人再怎么变也都只好抄他，跳不去他的手掌；他画的玉皇大帝，那真是奇妙，造型了不得。我当时就佩服他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但是很明显，中国美术史重视了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徐悲鸿，却忽略了张光宇的艺术和艺术价值，甚至可以说，张光宇是中国美术史的最大遗忘。

　　张仃先生认为，中国现代美术史的主要篇幅都在叙述正统艺术与艺术家，中国画、油画，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刘海粟。而漫画、插图、装饰画、实用美术等介绍得微乎其微。张光宇及三十年代一批老艺术家的作品深入千家万户，其社会影响之大，较之中国画、油画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也一直认为张光宇作品的影响力决不小于齐、黄，他在漫画、装饰画、艺术设计上是一面旗帜。“因此，我认为张光宇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功绩可以与齐、黄并举。”

　　庆幸的是，今年4月1日，北京百雅轩艺术机构将在798艺术区举办张光宇先生的艺术回顾展，一场关于张光宇先生艺术精神和艺术价值的研讨也将同时召开。在张仃、黄苗子等诸多先生的呼吁下，艺术界正在迎来张光宇研究的风向。

　　让我们一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