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九九四年八月十四日下午
地点:湖北省美术院雕塑创作室
人员:
傅中望:雕塑家,湖北美术院雕塑创作室主任
陈育村:雕塑家,湖北美术院创作办副主任
项金国:雕塑家,湖北美术学院副教授
于小平:雕塑家,湖北美术学院讲师
张先冰:湖北省艺术研究所《楚天艺术》编辑部执行主编
张先冰:城市雕塑由于其置身场所的公共性,使它成为结构大众生活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它在公共场所被无数的群众凝视、解读,对形成我们的文化起着特殊作用。因此我们可以把城市雕塑看成是一种负载并传播大众文化的特殊媒体。既然城市雕塑可以被看作是大众文化的一种形式,那么它有哪些表现呢?它在大众文化中的作用、功能是什么呢?它与中国当代整个文化的关系又是怎样的呢?今天,就想请几位有长期、丰富的城雕经验的雕塑家们来谈一谈这些问题。
傅中望:城市雕塑的大众性,我想主要是由于它建立在街道、广场、公园,并因此形成的与普通大众关系的直接性、密切性所决定的,就仿佛那些分布在街头、巷尾的书摊。书摊上的什么书都有,各个层面的人物只要行走在街上,你的目光就会接触到光怪迷朦的文字符号。书摊就是一个很好的大众形式,政治、经济,文化各种东西都能在那里被传播、被接受、被拒绝。每个人的文化身影也留在了那书摊傍。
城市雕塑的大众性从我国城市雕塑的现状来看,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从社会政治利益出发的宣传品,如为建立国家作出贡献的历史人物,英雄人物立的纪念碑;二是作为一种企业文化,如在工厂、机关、学校、公司、开发区等场所做的一些标志性的雕塑;第三是各种公共娱乐场所宾馆、酒店、卡拉OK舞厅等地复制的西洋古典装饰风格的作品,如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裸体女性;第四是在各种风景旅游区创作的以民族文化、地域风俗为主题的雕塑作品,从这几个方面能看出我国目前城市雕塑所反映出来的大众文化的一些特色。
孙绍群:城市雕塑是社会需要的产物,而社会需要是大众文化的基本起点。刚才傅中望所归纳的四种类型的城雕作品就反出我国目前政治、经济、世俗生活等方面的需要及变化趋势。但问题在另一面,作为一个雕塑家不管你参与不参与,城市雕塑作品总会产生,你不做,总会有人去做。我国的城市雕塑概念与西方有很大的差别。我们是把城市雕塑独立出来,社会作为一股力量对它的期望值过高,而这种要求又往往以某种教化为目的;在西方城市雕塑都是由政府成立的艺术委员会指定雕塑家来制作的,它一般以艺术家个人的创作风格为公众的社会反映国基础,这样就显示出了城市面上雕塑的个性及样式的多样化。而我国的城市雕塑过多地强调某种片面的大众性,可接受性,而使城市雕塑作品失去了其艺术魅力,这种个性的流失,实际是文化的一种巨大浪费。
项金国:中国现代雕塑家作为一种文化还在建和发展之中,存在着许多问题,需要进行清理。中国古代主要是宗教,陵墓雕塑;解放后也没有多少城市雕塑;改革开放之初,提倡美化城市,城市雕塑开始发展了起来,这一阶段的城市雕塑是在“五讲四美”的口号下进行创作的,那时候,文革刚刚结束,人们渴望优美,抒情的作品,把它们作为争取个性解放的一种方式,于是街头上便流行起一种装饰性较强的艺术样式,当时的许多城雕塑作品都做得象工艺品,没有阳刚之气,正是由于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起步,直到现在仍没有多少有份量的作品。
古今中外,雕塑家的影响均没有画家大,为什么?因为雕塑家的创作始终受到出资方的限制,米开朗基罗也逃脱不了这个,他仍然是在教皇的指定范围内发挥自己的才能。我们今天的情况没有发生太多的变化,某一领导要我们做一雕塑,内容已由他们定好,甚至形式也给你定好了。我们湖北仙桃市就做了一个老寿星,手上拿着一个桃子的雕塑,据说,有关方面就是这样来理解仙桃市的。今年七月全国城雕展在北京举行,我去看了,进入展厅时,还为之一震,细看一下,都差不多。
于小平:西方的一些古典雕塑作品是符合当时文化背景的,即使是在教皇控制下的雕塑等艺术品形式与当时艺术家的个性追求和文化发展趋向是下致的。
项金国:问题在于我国现在的有些出资人,没有一种高的文化能力,那个时代的要求与艺术家的创作有某种一致性,而今天却处于分裂状态。咱们长江动力集团公司的总经理是属猴的,因而他就要求在他所管理的企业门口作一个彩色的猴子。我们处于这样的一种现状中,怎么办?国家城市雕塑委员会由于没有经济上的权力,所发的红头文件没人看,更谈不上执行。至于酒店,卡拉OK舞厅大量复制裸女也就不足为怪了。
傅中望:我们今天要谈的是对一种现实的景象的思考,是从大众文化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些现象发生的背景,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会产生这类作品;为什么艺术家想做而且有能力做的作品却没能出现在公众生活的视野中?
张先冰:如果把城市雕塑作为大众文化的组成部分,把它看成大众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么就要看到它们的大众性在哪些方面。
我认为城市雕塑的大众性要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看:一是从历时的层面,从传统文化的角度。一个领导要做一个雕塑,他首先要考虑的我想还不仅仅是通过这个作品来体现他个人的喜、怒、衰、乐。他本身代表某一种意识形态,代表某种文化形式,代表着他所理解的“群众”这一文化范畴,这样,他便要从传统文化中找到一些群众所认同的题材和形象,从群众所熟悉的东西中找到大众性的形式,总之他要找到与“群众性”,“人民大众”这些概念较接近的形象,如猴子和仙桃,这就是他的文化出发点。另外一方面就是要从共时的层面,从一段一段历史的变化来看城市雕塑的大众性。解放初期,城市雕塑是一类样式;文革时期又是一种样式;到了改革开放,搞市场经济,城市雕塑又是另一种样式,每一个历史阶段的城市雕塑都有很大的差别,今天那些大量出现在歌舞厅、酒店里的裸女雕塑在文革期间,文革前我们是不敢想像的。在几年前,我们也很难想像在武汉的黄鹤大厦要放一个半裸的维纳斯雕像。这也就说明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大众的世俗生活对城市雕塑作品的影响。大众的世俗化需要有很强的的流行文化的色彩,所以这类雕塑一朝出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便很快被复制在其它场所,仅武汉市维纳期这类雕像就有几十座。说到城市雕塑大量出现的维纳期半裸像,使我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城市里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这些裸女雕塑的形像模型全是西方女性而没有一个东方女性的裸体呢?
孙绍群:刚才大家谈了一些现状,这些都是特定时期的产物。现在一种好的城市雕塑出现了马上就被抄袭、摹仿、到处都有是,这样漫漫地也就抹杀了城市雕塑作为一种艺术的个性特色。
项金国:城市雕塑不象流行歌曲,张三唱红了,李四、王麻子都可以唱。我们不能够把一个城雕样式搞得满城皆是,对流行歌曲而言,流行是它的本质:而对于城市雕塑而言,“流行”就是重复,而重复就是一种惰性,一种非严肃的行为。
傅中望:谈到严肃的问题其实雕塑家为承接一个雕塑做起方案来都是很严肃的:领导(出资人)由于要掏出一笔钱来,他们也是很严肃的;群众担心能否理解,其心理也是严肃的。问题在于他们各自严肃的标准不一样,很难统一。(项金国:我们给某一县城做一雕塑,必须经县委、县政府、县政协、县人大四家单位出面审查)。
于小平:在美国60-70年代,就将一些类似波普艺术的雕塑放在街头上去,经过一段时期后老百姓没有什么反映,你问他有什么看法,他说看不懂;但放在这里也不讨厌,这说明在西方国家的雕塑家以及城市环境管理部门并不是一切迎合大众的口味,而是有意识,有目的的将一些有创意的作品建立在街头,造成一个事实,让公众去感受,从不认识到认识,从不理解到理解。这是一种在高层次上的同一化,大众化,这些与我们的现状相反。一种简单的迎合会导致一种缺乏个性的文化。
陈育村:我们现有的城市雕塑,大家都觉得不满意,但它们也已经成为了事实,而且都是在一些很重要的景点当中,你不得不接受。这也说明了城市雕塑作为一种具备传播与生产功能的文化媒体对文化话语的形成所起的作用。
我理解城市雕塑是一种设计,它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领导对雕塑家提出的限定条件,往往是出于一种责任。他拿出巨款做雕塑,质量好与坏,他的责任是很大的,同时这样也就给了他一个机会来传达一种文化意图。我认为中国城市雕塑发展需要经历一个大众化的过程,最后达到一种整合,从而改变这种创作上的分裂;改变艺术品与艺术史的错位状况。
张先冰:大众化的过程,在今天看来应该是一种世俗化的过程。谁对大众这个概念行使定议权,那就把持了艺术的范围。过去,我们强调大众性与人民性是一体的,而“人民”这个概今是不那么清晰的,因而,我觉得世俗化于艺术的自由发展来说是很重要的一步。
项金国:我们给企业做雕塑时,企业一般总要把某种象征其企业形像、精神的概念性主题加进去。这虽然也有某种大众需求和心态在发挥作用,但这种大众性仍不是一种多元的真实的大众性。
傅中望:西方艺术体现出创造性、个性、而我们却以既成的、从历史、传统中拿出来的一些形象限定了艺术的创造,这是一种文化和视觉重复。这是因为我们本身没有当代大众性艺术在生活中传播,而被一些非当代,非个性化的东西填充了空档。
陈育村:中国的问题与西方的不一样。在不同的历史的时期,艺术总是要为某种艺术之外的目的服务。现在搞活经济市场经济,一切为了嫌钱,为了赚钱就什么东西都做。
傅中望:社会对雕塑的需要,除了以满足个体需要为一个出发点(如做西方裸女雕像,既满足了个体被压抑的内心心态,也没有使内心深处对东方女性的某种传统文化态度失去平衡)之外,还有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群体间的因素,你做一个维纳斯,我做一个浴女;你搞一个世界之窗,我就弄一个世界公园,这种无创造性重复是由中国文化秩序中某种攀比心理造成的。
张先冰:做为雕塑家,往往容易从专业的角度去评判好与坏。在一个多元的时代,我们把这些搁置起业,将专业、非专业的艺术都当作我们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来研究,把它们都放在一种文化历程当中来研究,我们便能很好地理解它们。
傅中望:关于城市雕塑与大众文化这个话题是一个很新的话题。这对我们从事专业雕塑的艺术家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文化问题,今天我们大家自由地谈了个人的一些看法,今后有机会我们再详细的谈,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们会对这个问题有更全面的认识,也希望艺术界的朋友们都来思考这个问题
(整理:傅中望 安维秋 张先冰)
发表评论
请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