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朱青生教授要“漆山”。
昔闻愚公要移山,今日朱公欲漆山;初闻此事,也颇为疑惑。
朱青生教授学贯中西,中正博学,其师者风范和学者气度素来为北大学子所钦慕。他的严谨庄重和“漆山”行为之间产生了一种距离,从而给与我们对艺术家心灵世界的想象空间。
好好一座山,涂上颜色,所渭何故?又是何艺?这一始自朱青生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想法,一坚持,居然就是二十年。因由这二十年的计划和行动,促成了2010年元月八日在北京798“第零空间”的“朱青生漆山文献展”,此次展览对艺术家二十二年的“漆山”理想和实验作了整体性的回顾和思考。
“漆山”计划发端于朱青生教授关于“公共艺术”和“自然雕塑”的理想,在他看来艺术不仅仅是少数人独享或把玩的“尤物”,更应该是可以共享的“形相”。“漆山”所要追求的是“撤掉个人的意志,而让艺术成为公众的目光所及、从而必加疑虑的事件,同时又觉得这个事件是通常所说的‘艺术’中的事。”在他看来,公共艺术绝不是在公共空间内增加一件物体,反之,应当拆去人为的建造,还公共空间以日影月华。
1998年他曾向桂林市政府提出申请,在桂林市旅游风景名胜之外,那些无名的山林中择一山峦,践行他的“漆山”计划。方案一经公布便引发了不同意见和争论。是否环保?成为了“漆山”被广为争议的理由,不少同行和当代艺术家对此举也持有疑义。
其实,朱青生教授素来是一位执着于环境保护,执着于“天人合一”的生活和美学境界的学者和艺术家。早在1993年,他曾以“挽救自然的愿望常常是破坏自然的动机”为主旨,书信百封,呼吁制止那一年的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取消展览BurleMarx的“移树装饰”的计划。他认为真正的自然雕塑不应该利用自然的成分来传达人类的理想,而应该体认自然的存在来削减人类的固执。与此同时,他还附上了“向自然还债计划”的创意,希望在石头和土著成的长堤、高台和梯田上种满向日葵,让这些向日葵伴随着展会的进程而生长、繁荣,最后自我消亡。不占有、不掠夺、不侵犯、不消耗、不污染,以创造那种自己会长向自然而在自然中生灭的艺术品。
“漆山”计划,究竟寄寓着怎样的艺术思想和人文关怀呢?
“漆山”首先是“自然雕塑”理想的一种现实实践和艺术实验。正如朱青生所讲,自然雕塑有三层境界。第一层是用自然的形体来部分地替代模仿造型的形体,其代表人物是HannyMoore,他把天然材质和造型升华到理性的高度,给人们精神的享受,把风景吸纳到雕塑之中来,达到了风景融于作品,作品融于风景的完美关系。第二层是用自然物来取代模仿造型的形体,其代表人物是DavidNash,他把苏格兰草原上的草皮卷进伦敦博物馆,再将之送回苏格兰的原野之中,用自然之物提示世人自然的存在;第三层是用恢复自然的方法来取消人工造型的惯例。其代表人物是JosephBeuys,他在卡塞尔文献展上种了七千棵橡树,用自然的态度展现艺术天然的价值。“自然雕塑”对于雕塑的认识,试图从雕塑的传统空间和材质技术中突围出来,走向一个没有被理性、技术、材料以及意识形态所遮蔽的先于技术的更加真实的空间。雕塑艺术不仅仅是形式主义的材料堆砌的空间实验,也不仅仅是对现实的粗略的模仿和某种流行观念的复制。雕塑的实现依据海德格尔的观念,在于其“空间化”的理解。而雕塑的“空间化”就在于将在场物(包括雕塑形体和环境,自然这些在场物)全部显现出来,并使雕塑本身在一个超越了物的更广阔的空间中将形体、环境、自然熔铸为一个整体。
其次,对于自然保护主义者的质疑,朱青生解释如斯:
油漆大石,只不过如同家中油漆碗柜,或如漆碗饮茶而已。自然雕塑就是在自然中不增加堆砌雕凿而让人惊诧回首,猛然知道原来身边有如此如此!而且它终将褪色,淹没于山林。自然雕塑拒绝博物馆,归宿于所处环境中的自我寂灭。
可以看出,他所坚守的依旧是艺术品的自然生成,又在自然中自我寂灭的原则。自然是艺术和艺术品的归宿,艺术品不能成为变相的垃圾,成为人们损害和控制自然的潜在的手段。就像远古人类的先民在大石、峡谷、洞窟中的壁画,着意的是人的意识、精神与自然的一次对话,是人心与天地万物的对话,这种对话以色彩、线条的形式在时间中沉淀,最终凝固成一种文明的符号。但这种文明不占有,不掠夺,不破坏,悄无声息地消融在自然和时间中。桂林的“漆山”计划,选择的是一座秃山,选择此山时,山已被化工污染,寸草不生。他说,重新植树,是对自然的还债,将之漆红,更是对自然的敬畏。从此意义讲,“漆山”能够令人遥想人类在精神意识未遭污染和异化前的敬畏天地的状态。我们也可以藉由想象,去往未来,回望“漆山”。若干年后,人若行走于荒山之巅,没有植被,亦无生气,偶见一渐已褪色“红山”,据此他知道人类曾到过此地,短暂的生命曾和永恒的荒山发生这样紧密的关系,行者的孤独大约会转化成一种感动。
然而,由此也引出了一个问题。
是不是人人皆可仿效这样的行为,甚至人人皆可去涂染一座山峦或一处自然呢?
漆山有度。朱青生教授选择理性温和的方式去诉求,去商议,去希冀,或成功,或失败,然而他本人始终呈现一种“非执着的执着”的逍遥情怀。其艺术的目的并非在于“漆山”本身,而在于仰望群山之时“望祭”的生命体悟。借以触碰世人渐已泯灭的“自然之心”,希冀的是被物质和欲望所遮蔽的世俗之眼,顿开生命之眼,意识到自己本与自然的合一,从而将对自然的景仰和意识植入人的本心。正所谓“山尚未漆,已到人心”。有山、无山、有色、无色,人类都需要对自然怀有“望祭”的神圣感和仪式感。
再次,“漆山”包含着艺术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艺术思想和精神旨归。艺术的终极目的在于摆脱人类心灵的束缚,到达自由之境界。但是,在今天,艺术越来越呈现其非艺术的一面,人类创造了艺术,却又要通过人为的努力才能去接近自己的创造,艺术从某种程度上和工业、科技一样,成为了异化人与其自身的一个事物。“漆山”不是一种征服,也不宣称回归,征服和回归都是站在自然之外看自然,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人本是自然不可分割的部分,它不是独立于自然之外的存在。正如朱青生所讲:“当一个艺术家高扬起回归自然的旗帜时,他已经把自己划到了自然之外。”(《自然雕塑》朱青生)可以想见,站于巨石之上,山水之中,天地之间,达形里而心驰,形陆而心沉;赋粗鄙的顽石以生命,给遮蔽的性灵以伸展,这样的创造是何等自由畅朗,如孩童般天真,如祭司般虔诚。
此外,“漆山”还呈现了一种天地视角。如若说山水是天地的杰作,这杰作胜过一切人工的画作,那么,把灰石染成朱岩,是要为这天地山水及自然艺术盖上一方朱印。如朱青生教授所描述的那样:
山水画无论是青绿,浅绛,水墨,枯笔,得神韵长在于朱印。我常在交界河村,先是感到洁净,然后再慢慢得清静,次后只知人在画中坐卧,再后不觉身在山林。或有山水之中独少朱印之慨,于是乎涂成一块,以配山林流水。
天地苍茫,心外无物。人的目力有限,无法达至高远。所谓“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乃是心之所及,人心统揽山川异域,吐纳宇宙风月,这就超越了人的视角,开启了天地视角,于是乎,天地的杰作也就化为了心的杰作。这仿佛是想象,却也是真实。为天地配印,让我们想起庄子的天地境界。漆山,不是神话,是欲“举高心灵”的内心感悟和意义表达。身处尘世,然心可无翼而飞。我相信这与通过艺术企求名利和恩宠的行为有着本质的不同。
观想“红山”,心中浮现的还是青原的话:
老僧三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朱岩”“红山”既非永恒的存在,也非虚无的瞬间,他选择并不为人瞩目的地点,它展现的是生命的光亮和强烈,触动的是关于“我曾经活在此地”,“生命又回归自然”的感动,先是模糊,渐渐清晰,一切看起来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山峦经由了心的洗礼,心经由了自然的化入。青山绿水之间,“漆山”不再突然,也不刺目。那些为“漆山”所绘的图纸,唤起了一种真实的怀想。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远处的红山,未尽的梦想,凝聚的是一份庄严。
朱青生教授的“望祭”所指,当同此境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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