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不知道仓敷这个地方,更不知道那里有日本第一家私立的西洋美术馆——大原美术馆。确实,不用追溯文艺复兴时期美蒂奇家族的艺术品展,就是与欧美许多现代美术馆相比,这座落成于1930年的美术馆,开馆时间也不能算早。但个人的感受,当你真的站到它面前,看着这栋希腊神殿风格的高大建筑,门口分侍的罗丹雕塑《圣若翰洗者》和《加莱市民》,还有馆外日式庭院的立石整然与草木扶疏,即使还没进去拜会莫奈和雷诺阿,就已经禁不住要为它叫好了。
找来这些宝贝的人,如今都还与美术馆同在——他们是出资者,仓敷纺织的第二、第三代主人大原孙三郎和总一郎,其生前居住的木构建筑就在馆的正对面。走过一座小桥左拐,是藏品的搜集者、名画家儿岛虎次郎的纪念馆。当年,由大原父子出资,儿岛在欧洲各地四处访购。现在的镇馆之宝、埃尔·葛雷阿(ElGreco)的《受胎告知》,就是由他在巴黎拍卖会上得到的。马蒂斯《画家的女儿》完成后,长期不肯出手,后经他努力,也归了大原。故现在馆藏650幅洋画、30件雕塑,几乎件件精工;另外1200件埃及、波斯、伊朗和中国艺术品,也大都年代久远,绝非凡品。
十年前,在久留米石桥美术馆,个人初识这种大手笔。那里保存的是轮胎大王、普利司通老板石桥正二郎收藏的日本近代第一批洋画作品。若要细说,每一件都是故事。此后每到一地,必先造访美术馆。切实的感受是,它已然成了各地城市最重要的标志。所以,尽管日本地窄人稠,殊少佳胜,它总能与博物馆、音乐厅和公共图书馆一起,占尽好地,不是落在公园海边,就是林麓山颠。那种尽其恢阔的宏大布局,有时真近乎奢侈。
譬如冈山、石川两县的县立美术馆,分别临接后乐园与兼六园。日本三大名园,美术馆似有其二。两者的关系,既是借景,也彼此增重。有的馆离名所远些,但像滋贺县的近代美术馆可以远眺琵琶湖,静冈县的MOA美术馆可以望到避暑胜地热海,这种艺术与自然的出入互动,也含有深意。再往北,日本第一长河信浓川畔,千秋原故乡森林中,有新泻县立近代美术馆,它的馆藏丰富,馆外雕塑错落,与接天的芳草浑然一体,那份静谧与安适,让人顿生远意。不过饶是如此,比起依山势而建的美秀美术馆来,格局还是小些。后者建在信乐县立自然公园的山谷中,依照贝聿铭的创意,是要让馆体尽显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意境。对这样的设计,日本人也能同意。有的人雄心更大,欲兼数者之长而总有之。如实业家足立全康所建足立美术馆,择好地不说,还出巨资费心收集奇松异石,制成苔庭、池庭等六座漂亮的庭园,面积竟达43000平方米。
至于馆体建筑的风格就更丰富了。如秋田县的近代美术馆建在小山丘上,为一通透的玻璃体,远远望去,像是浮在半空中,当轻风徐来,云舒云卷,馆内的“秋田兰画”与云天相映衬,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会。金泽的21世纪美术馆出自名设计师妹岛和世之手,其意在突出人与艺术共生理念的圆形构造,适足构成了对美术馆传统样式的颠覆。群马县的近代美术馆是矶崎新设计的,这一位因刚替中央美院设计了美术馆,如今在中国大大有名,他把一些立方体堆叠在一起,使得所建成的美术馆,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较特别的是位于长野县的碌山美术馆,因纪念30岁早逝的“日本雕塑鼻祖”荻原守卫,整个建筑被形塑成教会风格。这与日本人建筑不尚洋风稍稍相悖,但对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来说,却是很好的安置。
硬体的建设不能说明全部。更可说的是,自明治维新以后,经常去美术馆,已然成了日本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日本人本来生性敏感,对美的审悟尤能深入。譬如,因年华老去,你感叹秋天木叶摇落,在他们,更留意的是叶与枝脱离的过程,乃或其坠地前将触未触的那一瞬间,其情形就像电影的慢镜头,残酷而又凄美。他们的感觉,能与自己这种纤敏细腻相对应,类似拉奥孔那样有意味的瞬间片刻,只有在艺术中才找得到。所以,当与大师巨作相对,通常会有不能自已的痴迷,会真的感到这鲜明的物象,连同这赤褐、鲜黄与锈红,能从画面中游离出来,并抖落一身铅华,向人分说自然界的尘轻花重,还有人世间的怨艾与落寞。相比于这些画,真实的世界实在太单调贫乏了,像三流画家笔下的“灰调”。而真正的生活,应该是层次丰富多变的,有细腻的中间过渡,更不乏辉煌的高光与亮色,就像这大师的巨作。
如此,想象它刚脱手的光景,或不时在心里回味看到它的第一眼,那画也就被他们涂上了自己的色彩。画的意义,许多时候,也完全由他们自己定义。此所谓赏会精审,感知无穷。那种要怎样才能看懂、或怎么样才算看懂的问题,他们是不屑问的。也所以,倘若你留意,不难看到,在尺幅不同的画作前,年龄不同的日本人都表情凝重,缄默地僵立在那里,虽旁人经过,也不知避退。你正讶异,这大不同于街上照面时的谦恭与礼让嘛,殊不知此刻他正心跳如捣,为在画中看到的自己,和听到的仅属于自己的声音。
大部分中国人,自以为最了解的外国就是日本,最熟悉的外国人就是日本人。其实车省油、冰箱省电不足以概括日本,泡温泉、吃寿司也不足以定义日本人。如强为之说,一种对美的敏感与执着,让人成了艺术最热诚而彻底的崇拜者,才多少接近其天性与本真的某个方面。此所以,你看得到,大到一件电器的设计,小到一张素纸的折叠,他们都视同艺术。对一切非艺术都能艺术地处置,那真的艺术,还用问吗?
明乎此,你就理解了,尽管比之瑞士,700万人口600座美术馆,日本还远远落后,但就仓敷所属的冈山县,公立、私立美术馆加起来就有11家,另还有各类艺术馆、博物馆无数。神户是座洋气的城市,兵库县立及神户市立的美术馆有五家,私立的多达18家。东京更不用说了,都把美术馆建到大楼里了,有点像法国第戎美术馆,往来市民尽可以穿堂而过的意思。所以它能与巴黎、纽约并列,被称为世界最重要的艺术中心。
而这些美术馆的运作,更能剥离商业考虑,从艺术着想。常设与特展的实务作业,必严格按照专业规程自不消说,就是墙面色泽、灯光明暗等细节问题,也考虑周详,一丝不苟。至于与社区及中小学持久联系,推出免费体验计划,配合着《星期日美术馆》这样的王牌节目,将艺术引入生活,也被他们视为份内。如此日积月累,日久天长,这个世界不是给你一双水晶鞋你就是公主的道理,小孩都记住了;没了艺术的教养,你就是一幅好画也会配错框子的道理,成人真体会了。这类切要的提醒固然可从书本中得到,但能不令而行,美术馆居功至伟。
所以,看看並木诚士的《日本现代美术馆》,再想想明治维新后,东京汤岛圣堂于1872年就举办了美术工艺品展。五年后,在上野宽永寺本坊旧址举办的首届劝业博览会上,日本最早的美术馆已然成形。然后是1895年以后,奈良、京都两地国立博物馆的相继开馆,直接推动日本美术馆的兴建,你不佩服他们,还真不行。
对这一点,上世纪初中国美术界甚至知识界的高才钜子都是知道佩服的,以至“美术馆”一词,也由他们从日语中引入。但让人感叹,同样是经济起飞的结果,在上世纪50年代日本建馆热之后,90年代的中国,私人美术馆也正方兴未艾。不过除了今日美术馆等有数的几家,其他都只是体同展览馆而已,所以揭幕的日子一过,鸟都不再飞来。一个个漂亮的硬体建筑,终归空箱。有的人冲着利来,于艺术本就是行外风流,自然很快就换手走人了。
或许,缪斯所驻足属意的那个片刻,现在还不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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