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
“我还剩多少生命,这个作品就做多长。只要你每天去做,它就会永远不停地变化。你呼吸,它就活着,你的生命停止,它就完了。它停止生长,它就完成了。”
我做过一个作品,在一卷胶皮上钉满密密麻麻的钉子,我觉得我身上有很多毒,但是我很像这块胶皮,当钉子刺进来的时候,我很能忍受。我把钉子吸收了,吸收了之后,我变得有点侵犯性。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中国顺民,包括知识分子,甚至官僚,几千年来在社会生活中的态度
北京城郊的西田各庄,一堵4米高的灰色砖墙围住了将近四五千平米,虽然同样是青砖大院,但这里明显比周围那些民居要气派,一看就不是农民的房子。
这个大院里住着的是5户到这里躲清净的、希望过上农民生活的非农民:一个企业家,一个作家(阿城),一个设计师,一个雕塑家,还有一个美术馆馆长(范迪安)。
隋建国住进门第一家,巨大的操作间,铁风扇呼啦啦地吹,吹来各种雕塑材料古怪而刺鼻的气味,七八个工人埋头费力打磨运来的雕塑半成品,到处零碎摆放着工具和作品,楼梯的横楣处看得见古意盎然的雕花木质屏风和霓虹灯组成的一行英文:“MADEINCHINA”。稍不留神,会在地上踩到尸骨——青苍色的手掌骨骼隐隐泛白,一节一节地编着号,摊在地上,比例是正常人类骨骼的10倍。这是隋建国为今日美术馆那个由锅炉房改造而成的高14米、长22米、宽24米的艺术空间而做的雕塑。这尊雕塑的原型,一副完整的人骨,静静地站在操作间的角落,空洞的眼眶和咧开的齿骨几乎形成一个微笑,它原本的使命是供甘肃某医学院学生观摩研究,现在,成了艺术家揣摩把玩的模型。
隋建国的工作室则整齐很多,进门劈面一幅巨型海报,铺天盖地,大字标语“你挥手,我前进”,画面上,太太李艾东气势恢弘地挥手,丈夫隋建国笑眯眯准备前进。
这当然是游戏之作,太太是央视的制片人,2007年年初查出癌症,给她过生日的时候,台里的同事部下一合计,私下里为这对双奔50的两口子拍了段纪录片并设计了大幅海报,以资留念。
那个孩子写了“反动标语”
隋建国的名字容易引起误会,人人常常以为叫这个名字的,必定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其实他生于1956年,父母都是纺织厂职工。“按照老家的家谱,我应该是‘克’字辈,但我父亲觉得这是封建的一套,他要为我起一个政治正确的名字。我们家有个写字台是‘建国’牌的,正好我又是10月生日,估计就是这么着给起了名字。”
“文革”之后,老家来信了。按照家谱,隋建国应该叫“隋克松”,可那时美国正好是尼克松当政,“我说我哪能跟他一个名字啊?坚决不要!”
很小的时候,隋建国就表现出绘画的天赋,但那时,画画太不重要了,他满心想的,是当一名科学家。学校送他去少年宫学美术,“那会儿正是抗美援越,用毛笔写美术字:‘越南必胜,美帝必败’。那时候小啊,光顾着写了,写了个‘越南必胜,美帝必胜’。”
正是山雨欲来的“文革”前夕,突然间所有人都觉得,这个10岁的孩子写了反动标语!犯下这等大错,他就再也不肯去美术班了。
“文革”彻底破了他的科学家梦。大学关门了,中学不上课,哥哥去了建设兵团,换得他留在城市。16岁生日刚过,他进了青岛光明纺织厂,当工人。
“打篮球摔了个骨折,休6个月病假,去工厂换药要路过一个公园,公园天天有老头在说古,我突然间觉得我这一辈子,可能就会像他们这样废了。这对我太不公平了,我应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他拜了个老师,又把画笔捡起来了,白天上班,晚上画画。在工厂呆了8年,大学恢复招生,老师对24岁的隋建国说,你还年轻,应该去考。
只读到初二的隋建国通过自学考取了山东艺术学院。80年代初期,在胡耀邦发出“青年人应该做青年人的事”的号召后,隋建国和另一位年轻艺术家结伴去了四川,这次旅行一定程度上促使他作出了去中央美院攻读硕士研究生的决定。
当钉子刺进来,我很能忍受
80年代末期,北京的艺术界卷入了时代的风暴,正是那一年隋建国取得硕士学位,并在中央美院留校任教。他不再做早期那些具有强烈视觉效果的自然主义风格的雕塑——咆哮的,变形的,被激情膨胀得几乎快要炸裂的头像,转而做了一系列的石头作品。“每个人都在反省当时的浮躁,寻找新的艺术方向。我找到了石头,因为石头是沉默无言的。”他对深山里采集来的石材进行复杂的处理,“我找到圆的石头,在上面罩上一张网,或者在上面钉上一些铁钩……我想表现人工力量和自然力量的对抗。”这些石头在他的手下,呈现出一种伤痕累累的痛苦,又有打碎了骨头连着筋的饱满张力。
隋建国对石雕的尝试持续了近10年。这期间,他又开始动手做“中山装”系列。这些大小颜色各异,中空无头的中山装,后来成为他最热卖的标志性作品。接着,他开始给古希腊的大卫、掷铁饼者、挣扎的奴隶等经典雕塑穿上中山装,直至给耶稣也穿上中山装。许多国外艺术机构,对中山装系列兴味浓郁,作出许多政治上的解读。“他们愿意这样去理解,好像在外国人的眼中,中国艺术家不可能有艺术语言的建设,只有政治语言。”
对隋建国自己而言,“中山装”最大的突破恰恰是在艺术语言上——用学院派的语言,来说现代艺术的话。
记者:对你来说,“中山装”意义何在?
隋建国:在西方,现代主义的兴起把现实主义彻底从学校里赶走,抽象艺术占了上风。在中国也是如此,新潮美术兴起,写实主义被视为保守和僵化的东西,被认为是粉饰现实的东西,大家都不喜欢,也就没人愿意用。大家都不敢用,我也就不用。我做石头就是为了避开,为了表示,我跟你不同,虽然我在学院里学的是你,了解你,但我跟你不同。可是从89年到 96年,我慢慢开始觉得,你一个艺术家,应该所有的语言都可以为你所用,你敢用就说明你可以驾御它。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挑战。
记者:你现在担任着中央美院雕塑系主任和造型学院副院长,你对中国当下的艺术教育如何评价?在你的雕塑系里,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又各是怎样一个地位?
隋建国:中国目前的艺术教育,应该说,不理想。艺术的转型在中国前卫艺术的圈子里大概是完成了,不管它完成得是好还是坏,但是在学院,这个工作还僵在这里。我已经把雕塑系做了改造,它的机制已经到了日、韩等亚洲发达国家的水平。但是整个学校,整个美术界,我说的是美协这个层面上的,它僵在那儿,所以我这个局部的改造,也就只能是这样。
我对美院雕塑系所做的改造,就是保留了原来的写实系统,我觉得它一定是可以发挥作用的。问题是你这个艺术家有没有本事去用它。另外我也纳入了现代主义的语言——材料的、抽象的,基本上两方面保持平等。
记者:你是否介意别人把你归为“学院派”艺术家,或者把你归入“体制内艺术家”?毕竟,你的生活方式与那些自由艺术家大相径庭。
隋建国:我好像是在体制里面,但是又不甘心在这里面。我觉得职业身份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意识,你思考问题的方式。如果你没有工作,是个自由艺术家,但你思考问题很保守,那你也等于是一个体制里的人。
记者:但你确实在为人处世方面比大多数自由艺术家温和得多,你似乎没那么尖锐。
隋建国:尖锐不尖锐是人的本性,即使不在体制中,我也会是个温和的人,不在体制内我也不会反体制。我觉得火气没有什么用,发火是最无能的表现,人的勇气和激情,不是靠外在那些激动的东西,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自己,这更有意思。你不用青面獠牙,你可以是一个文弱书生,但是你可以意志坚强,坚持信念。
其实我确实也很软弱,我也不愿意从这个体制里出去,我还是喜欢当老师。有些事情,很刺痛的大事,过去半年,我好像也就忘记了,因为你不可能永远被这个事情牵制,只是它会在特定的时候冒出来。我做过一个作品,在一卷胶皮上钉满密密麻麻的钉子,我觉得我身上有很多毒,但是我很像这块胶皮,当钉子刺进来的时候,我很能忍受。我把钉子吸收了,吸收了之后,我变得有点侵犯性。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中国顺民,包括知识分子,甚至官僚,几千年来在社会生活中的态度。
做一个作品,跟我的生命一样长
92年的时候,隋建国思谋着做一个石柱群雕,一年立一块,最后到底能立40还是50块,完全取决于他还能活多久。“一年立一个,成本就很低,我不要钱,你只要把石头的钱出了。”90年代初,没人愿意出资做这个项目。10多年过去了,商业终于找到了艺术,一家房地产商接受了这个雕塑项目。隋建国对他们说,“我不要钱,但是你们必须有耐心。”
他打算用铁的立方体代替当年设想中的石柱,1米5乘1米5的立方体,这是他下一步要做的新概念,灵感来自中国传统的太极。他用手捏了一个小人,正在打太极拳,腿是马步,手正舒展,这个人和他的四肢所占的空间,长、宽、高,恰是一个1.5×1.5的立方体。从他的草图上来看,这个人的身材动作比例,很像达·芬奇那个黄金分割完美比例的“维特鲁威人”,只不过,这将是一个东方哲学概念的完人。
人的概念,在他的创作中一再出现。最近的一次个展,隋建国命名为“点穴”,但是这个“穴”,宝盖头下不是“八 ”字,而是一个“人”字。这应该是隋氏自创的一个字,这场秋季在上海的展览,地面的通道都贴满了这个奇怪的“穴”字,各色观展的人沿通道前进的同时,就等于用脚底,把这些“穴”位一个个点过。
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他的创作也越来越带有时间的痕迹,除了一年立一块立方体,他还一天刷一遍蓝漆。一根细细的铁丝,每天在蓝色的油漆里蘸一下,再拎出来晾干,到现在,一层层风干累积的油漆已经形成柠檬般大小,带着暗蓝的幽光。这只蓝柠檬,每天都在成长,逢到隋建国出差或生病的时候,助手就代替他,拎着这只蓝色小球,到油漆桶里蘸一下。遇到展出,他就在蓝球外面做个模子,记下日期,模子参加展览,原型继续留在工作间里每天生长。隋建国说,模子是个壳,就像蝉蜕,里面的原型,才是真正“时间的形状”。
记者:这个蓝色小球的创意,最初是怎么来的?
隋建国:这个念头是我50岁生日的时候,突然觉得,我可以看到自己的终点了。你就算活得再久,大概也就是那么多年了。哎呀,这个念头一下子生了根儿,就再也去不掉了!所以我想我应该做一个作品,跟我的生命一样长,我还剩多少生命,这个作品就做多长。中国老式的漆器,就是这么一遍一遍地涂,然后再磨。我觉得用漆来做,一天一变,很容易,只要你每天去做,它就会永远不停地变化。你呼吸,它就活着,每天在长,你的生命停止,它就完了。它停止生长,它就完成了。
记者:你会在生命结束前,安排好它的后事吗?它会被收藏还是拍卖?换句话说,你不在了以后,它会流落哪里?
隋建国:我不知道。如果我再活10年,这只球大概直径能长到1米2左右,如果我活20年,就是2米左右,我活 30年,它就3米了,就有点大了,一般的藏家大概不会去买了搁在家里,美术馆这样的空间可以放得下。这取决于我能活多长,而我不知道我能活多长,但是,它不会再变化了,这是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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