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来自印尼的托罗若莎•西纳加和雅尼•玛丽雅尼•莎斯特拉尼加拉以及来自中国的向京和广慈四位雕塑家将在印尼雅加达的国家美术馆共同展出他们的作品。这次展览不是突发奇想的,而是经过一番清晰慎密的斟酌策划下进行的。展览推出的震撼人心的佳作,不论是题材还是材料的运用,都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关于人类和人性的题材,经过雕塑家各自由内而外的透视,利用他们选择的材料,把无形的构思演变成有形的雕像。
在印尼,印中两国雕塑家共同展览还属少见,此举至少可以说明以下两点:首先,作品诠释和寄托的意念,足以说明它们的形象、内容等与当代艺术之间的联系;其次,不论是形象的艺术性,或是有关审美的交流,这次展览都将成为一次有趣的观摩。
将四位文化、社会、政治、经济背景各不相同的艺术家聚在同一屋檐下举行展览,这个事件本身就足够吸引人了。同时,从内容与载体的角度来看,这次展览有可能掀起一场有关雕塑艺术的材料、技术以及观念的探索等等问题的讨论。
这四位雕塑家,展现了值得人们去仔细体味的倡议和审美观,例如,向京和广慈表现出意味深长的对于材料以及最后着色的看法和态度。向京成功地捕捉了瞬间的动作,就像采用了摄影技术的“运动捕捉”,赋予了立体效果,将作品用丙稀彩绘,完成最后修饰的部分(就像我国美术家西塔尔达在七十年代做过的一样,他1977年创作的木雕《哭泣的女神》和1982年完成的双木雕《传统新娘》甚至以二维的方式示人)。上述作品的直观感觉是色彩丰富,而且使用了各种非常超前的材料。
对向京来讲,作品里的皮肤、衣着、鞋子以及其它细节,组成众多色彩,强调了她要表现的形象和现实感,从“当代流行文化”出发,她试图解析农村与城市生活的交融,以及因此带来的后果。对西塔尔达来讲,色彩强调的是“传统文化根植的价值观”,五彩的装饰图案以及隐含某种寓意的色彩都体现了这一点。本文提及向京与西塔尔达,只是为了强调开创精神为雕塑艺术带来的无限可能性。
他们四人(托罗,雅尼,向京和广慈)虽然背景各异,关注的对象却非常相似。譬如主题,大都围绕着人类和人性当中产生的各种问题,例如农村人口流入城市的际遇,虽然各人看问题的观点、采用的创作形式和贴近人物的方法不一样,同样的主题却都在他们的作品里不约而同地相继出现。
托罗若莎,在作品中一向探讨现实的问题,这种形式最适宜喊出她关于复杂的妇女问题以及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事件的倡议。托罗若沙觉得她很容易“卷入”人类及人性的探求,因为她就是受害者当中的一员,她是一名积极分子,了解人类和人性的各种问题,特别是妇女问题,她揭示法律上各种对妇女的不公平待遇。
向京,就像上文提过的,把看似积极——也许忙碌——同时寂寞的一批女性推出,这恐怕是她对城市化后果的自我看法。一种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是中国的大城市正不断往世界级和超级大都市发展,它们推销新的“世界级享受”,从而催生了生活封闭的一群人。
雅尼•玛丽雅尼,倾向于内心世界的申述,她的感情集中在实现和平世界的努力中。和谐,对雅尼来讲是可以实现的理想。实现的过程中充满紧张气氛,缘于日常现实满布的差异、争斗、自相矛盾,为了使争议不再延绵,必须不断妥协。为了创造和平而进行的妥协,真的是一条劳力劳心之路。“妥协之路”造成的紧张情绪,恐怕就是雅尼不断创作的动力。
广慈的作品反映某段时间和某个事件的沉淀了的记忆,他作品里的人物被变形了,变得矮胖,穿军装,石塔一样,强有力地表现了人物寂寞,犹疑,焦虑,专制的情感,也包括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希望。
这展览就像一幕戏剧的好多片段,有时也觉得像一本立体的连环画,每个单一或连续的片断与场景,由一些看起来正进行“无声的对话”的演员(也就是这四位美术家创作的人物)组成,反映了各种各样的紧张状况。
维护,孤独,和谐
以上只是进一步了解托罗若莎,雅尼,向京和广慈作品的引言,他们以人类和人性题材为主的作品,如果近距离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在理解人与人性的过程中,他们各自的观点、解析和态度。他们的作品总的来讲具有成为“维护”媒介的趋势。“寂寞和孤独”的宣示,也是长期对话以达至“和谐”过程的升华,在这里他们投入了知识分子的奋斗,也找到了创作的动力。
戏剧和同情的兑现
接下去提到“代言”和“兑现同情”,譬如托罗的作品,宣扬话语、态度和行动的自由,以及首先是妇女在不良环境影响,性别不平等,权利不平等,面对暴力等方面的解放,通过紧张呐喊的人群,以青铜为媒介,强调作者的本意。
托罗最新的创作是“事件还原”,通过人物身上缠绕的轻柔垂挂的布,实际上也就是衣服,长筒裙,披肩或头巾,来表现妇女的诉求和深思,为自由、自立、自主而呐喊。托罗非常稔熟怎样营造心动甚至激动的气氛。为什么是妇女?“妇女的斗争面临死胡同”托罗自信地回答,“这种情况,真的很需要一条出路”。托罗所谓的出路就是摆出事实,“我的作品讲的都是事实,我的目的就是推动所有的人,千万不要再让我曾经提出的事件和问题,重复发生”。例如《亚齐的妇女》,穿着长筒裙,戴着头巾,正立。请注意她脸部表情的细节,呐喊或紧闭的双唇,再请注意缠绕她躯体的布衣的皱褶。为数众多的妇女,特别是亚齐妇女,经历过长时间反复控诉的梦魇,有关政治,经济,社会以及性的暴力。再请注意2006年的作品《露西》,一位半老的男人,颓坐在地,身上布满流淌着的灰色的泥浆,请注意他悲伤而空洞的面部表情,还有软弱而无奈的躯体以及身上流淌着的泥浆。我们知道“露西”是印尼文“徐图利祖泥浆”的简称,这泥浆混合油气喷发的灾难,淹没了隶属东爪哇的波龙和徐图利祖以及周边的一大片村庄,自2005年5月喷发以来至今,情况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泥浆继续不断喷出,使国营石油公司埋在围堵泥浆的堤岸下的油气管发生爆炸,造成7人死亡4人失踪的惨案!
托罗展现的现实确实震撼人心,轻柔下垂的布衣,凝固的表情,软弱无力的躯体,粘稠的灰泥浆,人间的悲剧,同情的付出。托罗的同情不止于口头的愿望,而是付诸于实际的行动。印尼的现实主义传统雕塑,很难找到像她那样准确捕捉形象的作者。她的作品就是边缘化人群与人性抗争的代言。
被边缘化的和孤独的
向京证明了现实基础或者趋向是加强沟通以传达信息的要素,无需担心个人特征或主观看法的流失。依然是对于现实的探讨,向京把加工后的现实解析得更加透彻,方法就是通过她创造的雕塑人物所扮演的角色。有的呆立,有的犹疑不决,也有刺痛的伪装——作品《砰!》描绘正在玩笑的两个少女,另一个作品表现一位服装新潮的妇女,旁若无人地抽烟,标准大都市的农村人口形象。有的作品涉及被边缘化的人群,穿着大衣,面目奇异,僵硬站立的人物,似乎在提示急剧变化中被边缘化了的人们。另一些作品涉及有关焦虑的心理,一个小孩惊惶地看着怀孕母亲的大肚子,而母亲也惊惶地把大肚子展露,一个奇怪而令人吃惊的场面。同样的情绪也在另外的作品中出现,聚集的人群,显露无比焦虑,咬着耳朵说的当然是严重而不可泄漏的大事。
向京的作品显然揭示了人口流动的复杂性和带来的反效果,特别对那些运气还没有那么好的一群。批评家冯博一的文章中指出,向京创作时一向对发生的事实进行观察入微的研究,她后来把注意力集中在作为“潮流牺牲品”的妇女身上。向京揭示的是真实,是她主观的真实,“她视真实为艺术目的和伦理目的”冯博一这样评价。
托罗和向京的现实主义是关于社会人群的现实,她们用自己作品中人物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有力地鞭笞世间的不平,回响巨大绵延,但是不嘈杂不强制。两位艺术家的作品正像众多角色严肃的演员,演技精湛而吸引人,在那里无声传达托罗和向京的危急意识。
变化和现代文化
广慈的作品也离不开单独或聚集的人,如前所述,他创作题材的焦点是社会人群的变化,尤其是正在变化的中国社会当中的个人。他时常创作被丑化和矮化的人物,这种方法可视为一种策略,只不过是变形的,虚构的。就好像裸体,如果比实际尺寸大了几十倍,性的意味就可以被隐藏,避免淫秽的指控。有一些作品的人物穿着中国的传统服装(中山装)现身,为了暗示某些问题,例如社会专制,传统丧失与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也被丑化了。
广慈生在文化大革命时期,那时,政治挂帅高于一切;他成长在转型的商业社会,市场经济无处不在,追求经济地位和消费水平成了日常生活的指标,生活富裕也成为必需。在这样的环境下广慈一路成长。因此,就像顾振清在《一种“后文化革命”情结》里说的,他惯于梳理、反思原有的艺术传统,也惯于将自身精神成长的履历作为激发思想活力的资源,不断积累生存经验,并把外在人文知识转化为内心需要,从而在感觉层面的痛苦体验中,认识、论证和塑造当代艺术在社会现实生活中的价值支点。在顾振清的眼里,广慈的作品是以历史和社会现实为基础的当代艺术。广慈的作品揭示民生问题,对历史的主观看法,为事件树碑,以反对英雄主义,被边缘化等诸多问题的探究,对于犹疑不决、寂寞等情绪的表述。关于树碑立传,顾振清写道“他没有诉诸个人叙事,而是在作品中直面复杂的文化现实,直接挪用和移植那些既有的具有社会标志性质的视觉形象和符号,拨开笼罩在视觉现实之上的各种话语烟幕展开对特定话语的意识形态和集体无意识形态的审视。”。我看,顾振清说他“没有诉诸个人叙事”是正确的,他的主题还是与“历史丰碑,英雄主义,社会大众的现实”有关。
可是,依我看,广慈的作品也非常私人,强调个人化,特别是当他以周围的社会文化改变为主题的时候。在《都市情人》与《给我一点爱》(都以青铜为原料)中,我们看到孤独、彷徨、迷惑,看到不断变化的社会里的个人,被排山倒海的消费宣传与物质刺激重重包围的无奈个人。广慈与喧嚣的现代社会确实密切接触,他把所见所闻深深埋藏心底,然后通过自己的作品将它公诸于天下。这种发自内心的声音,实际上是他通过各个不语的雕塑人物,对复杂现状焦虑的疾呼。他创作的人物,实际上就是一群正在自言自语的好多个广慈。
压力与和谐
雅尼经历与从事的就是谈判,与别人或她自己谈判。与别人谈遇到问题怎样沟通,与自己谈该怎么妥协,怎么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的存在。这是精神的陶冶,苦行的过程,最后达到个人的成熟。个人的成熟将会对看待事物的方法,采取行动的方式产生巨大的影响。在我看来,雅尼具备了上述的成熟条件。
她关注的焦点首先是怎么融入社会,怎么去了解人和人性。她的创作就是融入和沟通,并且带来了和谐。雅尼注重宣示自己的感情,而不是自己的创意。感情引领她敏锐的感触到该说什么,该沟通什么,至于创意却帮助引申与决定什么样的创作形式可以表达她的感情。因此她的作品并不永远是一个“定论”,而可能只是一个片断,一个沟通过程中相互了解又充满压力的片断。“不论是沟通或是我创作的众多作品,最终目的仍然是和谐”雅尼说。“不用牺牲就能成就许多胜者,同时达到和谐”这就是雅尼的基础哲学。和谐成为雅尼的创作动力,她相信和谐不是空想,也不是海市蜃楼,却是必须争取而极有可能实现的现实。实现的过程确实不简单,“有时经过冲突,经过各种压力,各种误会。需要足够的耐心去学会理解,学会妥协,最后达成相互了解,那就是和谐”,雅尼这样叙述自己的看法。在雅尼的创作过程中,争取和谐环境的过程是非常吸引人的,这也是她作品的魂之所在。面对某一事件,当她总结了自己的看法而最后成为作品时,就是所谓“成就胜者”。她无须打败任何人就成了胜者。
雅尼2006年的作品“追风”正是她创作过程的写照,她始终追求“完美”。风,不就完美的一种象征吗?它给予生命、滋养生命,缓缓吹过,带来清新,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清醒或者昏迷,都可以免费随意呼吸。无形的空气却确实存在,如果失去平衡它会变成灾难,带来破坏与死亡。风悄悄吹来,为什么要去追?风有家吗,在哪里?风不是已经和所有生物紧密相处,共同生活了吗?所以“追风”更可看作努力追求和谐的代表作,标题本身就暗喻一个哲学的思维。
她那些单人雕塑作品隐喻平衡,人物的体态似舞蹈动作的展示,可雅尼说,那不是舞蹈,而是随心随风摇摆,如果你注意看身体和脚的位置,就会觉得很奇怪,似乎不符合天然规律,但却有力支撑着躯体。原来,雅尼自己可以柔顺而稳健地模仿作品人物的动作和姿态,她说“这只是心灵和思想的平衡,集中与稳健的思维就可以让躯体坚强,安稳与平衡”。
雅尼的创作致力于理解人与人性的复杂问题,不论成功或失败。所以她作品中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关于平衡与和谐的认知”。
尾声
简单来讲,四位雕塑家展示了经过自我审视、自我对话、自我探索后产生的作品,正如此次展览题目——自言自语。这种个人私语到底有怎样和多大的穿透力?我也不清楚,不敢妄加意测。不过我非常相信,美术作品,不断争取更高的艺术水准和更强的艺术魅力,一定也具有巨大的穿透力。我认为他们四人的作品,已经达到上述魅力的标准。
他们的作品不属于鼓动挑衅性的,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断呼吁。除外,也可以说通过人与人性内涵的作品,唤醒觉悟与静思省身。
这次展览也提出了不少值得讨论的命题,例如关于雕塑艺术在现代美术中的地位,关于材料、技术与创意,关于人与人性作为创作题材等。
有一件事也很重要,他们作品的出发点都基于个人对人与人性问题的观点,这些问题就是:社会的改变,政治的改变,民众的改变,生活习惯的改变,以及上述各种改变的牺牲者。
他们四位的作品,最后成为变化和记忆的里程碑,成为一个预兆:作为整个文化事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美术事业,创作上的努力上进,将推动整个国家向道德社会稳步迈进。
苏瓦尔诺•维斯特罗多莫,艺术鉴赏家。
(Suwarno Wisetrotomo, Kur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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