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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世界之断想

更新时间:2007-12-10 08:33:44 作者:陈立人 编辑:ivan 浏览量:309


  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么一个名词:“视觉”。

  “视觉艺术”这个名词经过多年实践中的运用,已经成为我们的常用、甚至是不可或缺的词汇之一,而辞典上对它的界定是:

  1 称有美感形象藉视觉以欣赏的艺术。如雕刻、绘画等。亦作“造型艺术”。

  2 现代艺术潮流之一。利用照片、印刷、电影或人工的电光和音响,创造出特殊效果,让欣赏者目眩神摇的动态艺术、超现实主义及普普艺术超写实主义等,均属于视觉艺术。

  其二虽嫌含糊,但依然是狭义的、边界,对一段具体艺术现象的描述。而其一,概念则扩大至取代了“美术”这个名词。

  “美术”这个名词固然有缺陷,然而作为一种俗成的、习惯性的诠释尚未尝不可,“视觉艺术”之背后,却并非俗成、或者习惯那么简单。

  似乎有人类历史以来产生于艺术领域的所有成果,都不过是作用于视网膜这么一小块感官神经的事:“视觉革命”、“视觉审美”、“视觉经验”。

  一切付诸于视觉,一切求诸于视觉。

  不是么?

  而我越来越怀疑自己的眼睛,曾几何时,我是如此地相信它们。

  我所说的并非艺术当忠实视觉与否的问题。

  就效果而言,美术的深层意义也绝非仅作用于视觉效果。

  而现实是,今日的美术的指向,及所能达到的深度,正是视觉效果。

  我们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身边环绕着的是铺天盖地的缤纷图像,它们被张挂,然后被揭下,成为缤纷精美的垃圾。小时候几张粗糙的小画片就可以奉若至宝的年代一去不返。数码映象普及,撷取图像对我们来说,实在是太轻而易举。街道上、商场内、办公室里、家居中乃至我们生活中的每一角落,广告、灯箱、电视、电脑、杂志……图像无所不在。数码图像输出的价格越来越廉宜,以往艺术家挥舞大油刷画广告牌赚几个钱花的景象早成历史。而昔日曾给予画家们巨大压力的银粒显影,今日在数码合成技术面前也早就穷途末路。

  图像海洋也正吞噬着文字。有人宣称,现在已经进入读图时代。我们知道,读图时代曾经发生过,那是在上古鸿蒙文字未曾发明之前。

  我们注意到,除非有着实际的功利目的,二十岁以下的一代人已经丧失了对文字的敬意与兴趣。事实上,在目前中国极度昏庸腐朽的教育体系中的考试制度荼毒下,年轻人每捧起书本,条件反射地,内心必定是充满了仇恨,而热爱文化、热爱文字的唠叨,只能引发更刻毒的目光——这种目光我极其熟悉。是的,出版业已经太发达了,他们绝不会理解他们的父辈把几本书翻破、传阅甚至传抄的行为的背后是一种怎么样的社会环境,一种怎么样的欲望在驱策。他们身边堆满了书,但他们从不看。

  他们看翻杂志、漫画,电子游戏上的人物,他们如数家珍。

  于是他们面前摆满了包装精美、开胃易消化、脆卜卜香喷喷的小食,几米加菲猫迪士尼刀刀狗史努比……

  那种一道菜经几十个工序的生活习惯,他们并不感兴趣,泡包方便面,埋头上网去。他们也不是真的忙至挤不出时间,只是,他们没有阅读文字的习惯,他们读图,书上的插图。

  “读图画比读文字快捷,直观,感受直接,还带有视觉上的审美愉悦。这些也都是大众文化的需要。故而,大众文化的盛世,必然读图畅行。”专家如是说。

  文字逐渐为新一代所厌弃,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已至此,悲观、乐观无补于事。

  新玩意不断地发明,我们深信它们可以解放生产力,结果是越来越忙得团团转。


  说了一通文字,那还是题外话,美术,哦,那么视觉艺术的境况又如何呢?

  上世纪之初,摄影术流行,工业社会的气流曾经把艺术打了个七荤八素,还算它命大,挺了过来,美术家还在不断涌现,画具店的生意也没见减少,那面对图像海洋,它这几根老骨头大概还能挺过来的吧?何况,画本身不也是图像么?

  图像海洋对谁都一样不客气。

  中夜擎灯批鉴,或是举起长柄眼镜凝神肃立于一幅画前的年代已经离我们太远,这等行为在当今的生活已经奢侈得近乎可耻。我也经常去美术馆,但极少凝神肃立,身边的人也大致如此,展览厅是个社交场所,凝神肃立?没有多少人奢侈得起。能有幸厕身于美术馆的朋友当然也深知:没有人会当真冲墙上的东西而来,来的,大致是为了贡布里希所说的那回事:场态。

  世界每一分秒都在呕吐海量的图像,我们用眼睛麻木地、机械地接收,但我们还得强辩:这是“视觉审美”。

  “视觉”倒也没错,“审美”二字,未免疑问大大的,当下我们耳边流行的是“审美疲劳”这四个字,审美,生命中承受不起的审美。


  图像世界中,我们曾是饥饿的一代,先天不足。七十年代前的美院学生,有谁没临摹过苏联的星火杂志插图?有谁不是把着印刷粗劣的油画图录虔诚揣摩?

  几天前逛书店,发现《苏联星火杂志插图集》,二十多元一大本,里面的图大部分临摹过,而且不止一次,而且还是临摹我的老师的临摹本。现在,它作为滞销书被塞在店中角落,架子上中外古今千姿百态的图录范本应有尽有,而且印刷得异常精美,还有就是成堆的电子图库光盘,每张光盘里装有几百张世界级的名作。不禁感叹,如今的学生真是幸福。

  再想想,这样的充足的“食物”供应,会不会撑死人?

  在国外看美术馆,在壮丽的文化积淀的密集轰炸下,基本上“朝圣者”们最好的的下场就是麻木不仁,那艰巨的“阅读”量,绝对超出正常人的脑力体力,到最后免不了脸色苍白一屁股坐下,再无法向那些梦中的偶像们表达应有的敬意。那感觉,就如一次把十桌山珍海味吞下,那又岂是“呕吐”二字所能形容?

  欧文斯通笔下的凡高,第一次从阴冷的故乡来到巴黎,看到莫奈的画,如遭电击,眼界骤然开阔。而莫奈在今日还能电击谁?

  成千上万大师们在互相抵消,洪流上漂浮着成千上万呕吐不已的朝圣者。

  而今天信息社会已经发达到这样,可以让我们天天享受以上的刺激,不停地呕吐,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闭上眼睛。

  “都市风景在不停变化。中国高速发展的大环境让我们有机会从社会、经济、政治的角度来看大都市的生存经验,速度、物质要求、消费、靓丽、经贸使生活风起云涌”,评论家如此说。

  果真如此?

  五

  每张经典美术作品都是一个年代某部分的截面,它背后有肌理,有纵深。

  在“读图时代”未曾来临之前的读图,经典背后的肌理纵深是如此清晰,可触,可感,可把握。

  “读图时代”削平了所有的时空脉络,把所有的交错扭结的历史截面在一个巨大的平面上展开,关公与秦琼无比自然地被安排在同席上,我们的感知,全盘作用于一个“公平无比”的平面上,大师与坊间画匠,美术评论家与乡村蒙童全部回归到一条起跑线上:用眼睛看画片。只要眼睛反应够迅捷,那么所有人都有机会取得“视觉审美”的最高成就:这张我喜欢、那张我不喜欢……

  学校不是还有艺术审美课么?有,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那能有多少用场;难道就没有独具慧眼的行家么?有,当然有,不过也就与挡车螳臂无异。

  压力如山,艺术家的社会影响本来有限,艺术家可以选择的更少。

  展出、发表已经逐渐失去意义,那种引发轰动,或者在报刊上发表一小豆腐块就令人雀跃不已的时代早已过去。没有人留意你——这是对艺术家非常残酷的现实。

  明智的艺术家会收敛起那种改造社会的雄心,好好地整理那些没有人留意的个人资料,有条件的还应该印成图录,总有一天在开启某扇小门的时候会用得着,仅此而已。

  理论家们能行的最大功德,乃是提醒他们的同盟——艺术家们,在图像海洋中能保持一份怀疑,保持一种警觉。

  从摩挲经典到接收图像,我们并非对艺术家失去了敬意,而是我们对艺术已经麻木。

  艺术已经不再能引发我们的敬意或是感觉,我们看到的只是图像,尽管它们有时的确与艺术很相似。

  我们说视觉,却失去了感觉,这整个过程我们已经遗忘,甚至无视它的发生。

  六

  成象。

  轻轻的,嗒一声,眼前视象尽数摄入,然后,图像编辑软件可以把摄来的图像改造、组合、修磨至完美——那尽是些眼明手快的毛头小子驰骋的天地。我们曾经熟悉的美术,此刻就象一个踏入股票交易所的农夫,哆哆嗦嗦,至此,经年磨砺废纸三千蓦地变得苍白。

  视觉艺术,如果以这四个字来界定我们的范畴,那么,以上的成象过程便以足够。

  与我们的“美术”一词同理,Visual Art 并非一个令人满意的词组,在英文语境里,它也无非是一种无奈的俗成以区别于其他艺术门类如音乐、手工艺等,它并不比“美术”一词高明。比如,带有背景音乐的三维装置艺术,当如何在视觉艺术中自处?

  我并不仅仅是要颠覆这四个字。

  比如在中国水墨画中,学会,或者揣摩会某种皴法是没有根本意义的,这某种皴法的来龙去脉更重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我坚信,每一种传统范式的背后都有一种特定的、正或负的深层意义,理解这种意义,从而在时空的维度上为自我定点,比传承一种技法、掌握一套工具更加重要。而传统的传授方式之弊病,正是过于侧重于成象效果这一表层意义,不授渔而授鱼,结果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地复制经典。这种表层意义上的传承,当图像海洋涌来之时,被淹没的命运几乎无可避免。

  吴冠中先生说笔墨等于零,是的,在“视觉审美”这个标尺下,笔墨果真等于零。

  有意义的是笔墨背后的精神,以及这种精神对我们在社会、历史的座标上进行自我定位的启迪意义。

  在现代工业图像技术的阴影笼罩下,美术家只要使用着传统绘画(成象)工具,其“成象”能力之笨拙立见。

  速写本铅笔十分笨拙;

  油画笔调色板画布十分笨拙;

  不管是泼彩、滴墨、濡染、精雕细琢,在数码技术面前都不过是小儿科。

  以自身之短,在纷攘世界中讨生活的尴尬,无所不在。

  有多少人想到了:灵巧多能从来不是一条标准。

  不知何时,许多画家也开始变成了艺术外行,外行的意思是:看热闹的。在“视觉审美”的教化下,我们终于连读图都困难。

  小孩子也懂读图。

  可是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

  七

  我愿意沿袭美术这个旧词,虽然它也不完善,但我们因习惯更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

  我们的画笔下有此倾向:越来越把注意力集中于“成象”,也就是说,以用各种材料手段营造出表层的刺激视觉的效果为满足。

  继而,以成象效果为载体,奔离艺术的范畴向哲学前进,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发生在艺术家个体本无可指责,然而明智的艺术家会始终清楚:自己毕竟不是哲学家。

  有位洋教授对我说过,最优秀的插图画家是中国人,无论是为精神而插图,还是为哲学而插图。看来中国人的精神、哲学确实与众不同,诡秘而阴冷。我问,那么在你心中哲学的色泽是怎么样的呢?她答:深远而明亮。

  如果我们的艺术家确实如她所言都有插图天分,那么,我们的精神世界及哲学确实比较地诡秘阴冷,至少我看过的当今大量艺术展览印象如此,而这种诡秘阴冷,我也曾经非常着迷。而在本质上,这种插图天分-叙述能力背后的潜在欲望,与成教化助人伦时代并无二致。而作为艺术家的职责是什么?伟大的艺术家确乎都带有人文关怀真善美诸等情结,那么,艺术是否等于人文关怀?

  在社会的大座标中,美术的位置在哪里?美术家能做什么?想到了又该如何去实现?过界的雄心是扼杀自我的最大因素之一。

  美术家们守一守本分并无坏处。

  艺术边界被模糊了的结果是什么?释放了我们的创造力,还是越来越沦为理念的附庸?在艺术的话语权向少数人手里集中,艺术策展寡头逐渐形成的今天,艺术家无可避免地要变成一坨坨颜料,被调配、被搅拌、被涂抹,真正的艺术家只有一个——策展人。这种架构中处于被动地位的艺术家们,所谓的独立精神、创造力不过是自欺欺人。

  我坚定支持各种艺术之间的混血、嫁接,也坚决反对混淆艺术边界,这两者似乎矛盾,其实不然:在混血、嫁接之前,对原来的种类纲目岂能没有精准的辨别?艺术变革中即将发生的结果也许是不可预计的,但变革前的来龙去脉却是必须了解的,如果只是在表面的视觉效果上下功夫,那结果就只能是杂烩。

  “八六美术思潮”以来凡二十年,有些东西逐渐水落石出。

  八

  当美术沦为视觉审美的一部分,美术的丧钟也就敲响。

  事实上,在视觉展现的意义上,美术早已让出主流之位予工业化成象术而成为偏师,有如古典诗词之于当今文学,偏师又如何?它们或有永远存在下去的价值。美术本体的概念应当随时代胀大还是收缩?膨胀越大的概念,它存在的意义与之恰成反比,待这概念大至无所不包之日,也正是它死亡之时。

  对于我自己来说,二十年间最大的收获之一,就是在创新与保守这两个名词的困扰下终于得到了解脱,它们已经不再具有褒义或贬义。

  坚持传统的人,与勇于创新的人,无论他们的观念态度是多么激烈、如何偏激,我都由衷地尊敬他们。这支“文化偏师”,本来就需要一部分人当远征军,一部分人留下守城,在根本立场上两者是一致的。不远征美术哪能有生命力?不守成我们哪能知道源头何在?艺术态度最忌首鼠两端,艺术行为最要不得的是滥竽充数——我们身边,已经太多假创新,假传统了。

  在信息泛滥的时代,美术家们若能保持某种意义上的自我封闭未尝不是好事。

  在信息泛滥的今天,美术能否象当年在照相术冲击下的福大命大?尚难预料。

  也许在我们有生之年,就会欣赏到这么一部电影(或者更先进的娱乐媒体),题目就叫《最后一个画家之死》。

  以上诸篇,颇多耸人听闻语。

  而耸人听闻的实话,最终成为实话的耸人听闻,已经太多太多。

  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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