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禄近影
走进张同禄大师的办公室时,他正给一个前来请教者讲解。拿着游标卡尺将作品和模型做了对比,有几毫米的误差。“你得好好看,理解了才能做好,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语气透着些不满,又语重心长。
办公桌和茶几上都堆了成沓成沓的设计样图,墙上的装饰很少,靠近门口处有一幅水粉静物,沙发上方是一幅题字:“京晖泰蓝”。
谈至兴头,他甚至模仿起俏皮的舞蹈动作,热情地带我们去看象征吉祥如意的一套作品,并耐心讲解——这令我们几乎忘记了,面前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
阴差阳错的全才
“我最早接触到景泰蓝是在1958年,”张同禄回忆起自己入行的经历,戏称是“误入歧途”。那时他刚中学毕业,老师动员擅长美术的他去考工艺美术公司。但他着迷的是电影,还买了许多电影画报,“按现在的说法叫粉丝”,常跑去片场看布景、化妆,想学做美工。
后来,张同禄看到一个关于景泰蓝的记录片的剧照,内容是一位老艺人在掐丝,看了照片说明“景泰蓝老艺人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便以为景泰蓝是画出来的,于是动了心,满怀兴趣进了当时的北京市景泰蓝厂。
“一进厂才发现,不是之前想象的那么回事。”景泰蓝又叫“铜胎掐丝珐琅”,张同禄进厂先学的是第一道工序——“制胎”,将紫铜裁剪成铜片,敲打出不同形状的零部件,再拼接焊成各种景泰蓝胎型。新学徒张同禄打起了如意算盘:“三年学徒期,就是第一年学制胎、第二年学掐丝、第三年学点蓝吧?”不料,老师父却一盆冷水浇来:“就这制胎,你还一辈子都学不完呢。”
有一次,为了节约铜线,张同禄用“直切”代替了“斜切”,却不小心切掉一块手指肚,领导便安排他去学设计。工作一年后,他考上了工艺美术学校,主要学习画山水花鸟等基础。学习结束,原单位已经由北京景泰蓝厂成了工艺美术厂。进设计室前需要见习一年,这期间张同禄学习了点蓝。“文革”时,他又被下放到车间做掐丝的工作。就这样,“阴错阳差,把景泰蓝全部的工序学会了,”为以后的设计打下了良好基础。
上世纪80年代初,张同禄当上了工艺美术厂的副厂长兼总工艺师。在领导各种工艺行业创新的同时,也吸收了它们的精髓。如牙雕、玉雕、花丝镶嵌等传统工艺,通过揣摩它们独特的造型和工序,既丰富了制作技巧,又开阔了创作思路。张同禄“因材施艺”,兼收并蓄,将这些工艺融合到景泰蓝作品中。他的第一件尝试结合了多种工艺的作品是70年代制作的“神鹿宝车尊”。鹿是由象牙雕成,车身是木雕的景泰蓝,车帮后的龙纹伞面是白玉,车轱辘采用漆雕,马鞍则采用了花丝镶嵌工艺——当年的工艺美术展览上,因抢睹这件作品观众“挤破了门”。好汉提起当年勇,张同禄大师的神情掩不住地神采飞扬,“多种工艺结合是我的拿手好戏。”
千锤百炼出新品
最近,他正在构思一个以“天鹅湖”为主题的作品,“已经画了几百幅手稿,还在酝酿。”在张同禄看来,制作景泰蓝和写文章一样,构思的时间长,“朝思暮想,看到什么都琢磨。”有了构思,便画出稿子来。画上几百个草图,选出几十个,再提炼出十几个,一旦不满意,就重新来过。要构思好一件作品,快则三五月,长则好几年。
设计蓝图毕竟不同于立体的实物,接下来还要落实到模型上,再修改、构思,考虑纹制、色彩、宝石的镶嵌以及和其它工艺的结合,“力求先声夺人。”
和张同禄合作了12年的李佩卿女士说:“张大师真的是无愧于景泰蓝第一人,呕心沥血,不为名利,他对这个行业的热爱和投入,无人能比。”
虽然偶尔也发牢骚“下辈子不干这个,太苦了”,但说归说,多年的情结怎能轻易割舍,张同禄连“走路、看报都在琢磨着景泰蓝的创新。”
说到景泰蓝或其它工艺美术作品,普通人一般会联想到瓶罐之类的摆设。但在张同禄的手里,它们变成兔儿爷、貔貅,变成葫芦、宫灯,变成马车、花轿,变成了寓意健康、平安的钟表,变成了装点生活环境的艺术品。张同禄认为,现在老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了,对室内装饰的要求也提高了,作为大师,也应不断创新,提高作品质量,力求“高精尖”,促使老百姓收藏。
张同禄常常强调“要从生活中汲取营养。”他第一次在南方看到芭蕉,“怦然心动”,设计出作品“果实累累果盒”;他去钢厂体验生活,以迸发的钢花为灵感设计出造型简练的“钢花瓶”,纹路既充满民族气息,又反映时代特色,至今广受欢迎。
“将现代科技与传统技艺有机结合”也是张同禄很注重的。1987年,他研制出新型工艺“珐琅珀晶”,并荣获在美国举行的第七届国际发明展发明大奖。比起传统景泰蓝因工艺所限只能使用紫铜制胎,珐琅珀晶可以在任何材质上构图,釉干后用人造琥珀罩面封闭,不必掐丝和烧制,既节省工序,又比传统的景泰蓝产品色泽丰艳。“比如景泰蓝上的风景画,如果采用掐丝,花草图案就难免过于呆板,而用珀晶,则可以做出国画、油画等多种美术效果,并制成屏风、壁画等平面景泰蓝。”张同禄介绍道。
2005年,张同禄应哈尔滨火车站广场的要求做出“金鸡报春”雕塑,并研制出特殊保护层,克服了景泰蓝镀金易锈的问题,使景泰蓝第一次走出室外。“金鸡报春”加底座有8米多高,集景泰蓝、玉石镶嵌、铜雕、灯饰等工艺于一身,白天是彩塑,晚上就成了璀璨的彩灯。此后,他又应邀为哈尔滨滨河公园设计制做了平均每件高3.5米的十二生肖雕塑,这套当时全国首创性的城市雕塑艺术品,成为滨河文化雕塑园的一大亮点。
大师不是终点站
“保护景泰蓝,最重要的是要从保护知识产权入手。”张同禄曾不止一次地说。但是,大师们用心钻研设计出的造型,常常被一些小工厂剽窃,使用粗劣的原料加工,在街头兜售。说起这些,张同禄流露出痛惜的神情:“这些"景泰滥"把这一皇宫绝技亵渎了。”
张同禄认为,要做好传统工艺传承,还应加大对青少年的教育。“像中学课本里叶圣陶写的《景泰蓝的制作》,就很受欢迎孩子们欢迎,对普及工艺美术知识也很有帮助。”现在他正式收徒有10人,其中最年轻的30多岁。“现阶段还有年轻人,长远看景泰蓝不会绝迹,但质量难免会下降”,张同禄对此深深地忧虑。
2004年,张同禄所在的北京工艺美术厂宣布破产。他带着原来的几十位同行成立了禄颖蓝釉艺工艺品公司,取的是“张同禄新颖景泰蓝”的寓意。在起步的艰难日子里,他甚至曾自掏腰包应付公司的开支。虽然现在一切运转得有条不紊,但忆起往事,张同禄还是为原工厂的破产痛心,“很多优秀的人才流失了,可惜啊。”
公司有个不大的操作间,制胎、掐丝、上釉、打磨的工作开展得井然有序。一面桌上放着几个正在掐丝的铜胎,丝丝缕缕的纹路初具雏形,倒像一件极精密的仪器。另一面桌上摆满釉料碟,五颜六色有上百种。操作间外,高炉旁边是一件刚烧制过的作品,一颗丰硕的“寿桃”,表面布满五彩斑斓的寓意吉祥的花纹。
“在所有工艺美术中,景泰蓝是最复杂的,很难完全掌握。”现在张同禄的愿望就是不必被生计、市场等问题掣肘,一门心思搞创新。“造型,纹路,釉料,色彩,都应走出新的道路,超过前人。”
张同禄常说,作为大师,应该把传统的东西挖掘继承,保护发展。2005年,他耗时两年,经过上万次试验摸索,制作出作品“天龙八部”,抢救性地恢复了已失传200多年的铸胎技术。这套取材自佛教典籍的作品共50多个人物,每尊高48厘米、直径18厘米,每一件都经过塑形、铸造、雕錾、掐丝、点釉、烧结、磨光、镀金、宝石镶嵌等38道复杂的全手工制作工序。造型风格独特,色彩柔和典雅,釉料细腻温润……金庸看了作品,也忍不住赞叹“你这是真正的天龙八部”,还特意为之题字“佛宝天龙八部”。
凭着精湛的技艺和灵活的创新,他设计出一个又一个广受欢迎的景泰蓝作品。他曾设计了景泰蓝史上最大的作品、4米多高的“华泰宝亭炉”,集北方御花园的亭楼与南方翘亭的艺术风格于一体,他制作的景泰蓝作品“莲寿瓶”曾获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的最高奖——金杯奖,“远鸣客”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展金奖,“吉羊宝灯”2004年获法国巴黎国际博览会100周年特别大奖;“鸟杯”、“孔雀屏灯”、“鹤”等被评为国家珍品,由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
早在1988年,张同禄就被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
然而,大师说:“大师不是终点站,应该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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