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对森林与水泥兄的深远思虑表示我的敬意。
全球经济一体化,乃冷战之后,在美国再无抗衡对手的情况下出现的格局,所谓“当代艺术”在欧洲人立场上的认知,与美国人是不同的。美国文化、美国精神的输出,除迪士尼、可乐,很大程度上是使用“当代艺术”这个幌子。当然,象河清那样把当代艺术归结为中央情报局的阴谋是匪夷所思的,我不赞同。但另一方面,强势国家向弱国输出文化,说直白一点叫文化侵略,则不是美国人的发明了,举一例,文成公主进藏带去的大量先进生产工具包括佛经,道理都与此相通。国力的强大,对文化的张扬是极有帮助的,反过来,文化的张扬也帮助了国力的更强大。即:把本民族的思维方式灌输给他国人民。这个是一种更高级的博弈手段,不战,敌已屈。一旦某个国家的未来接班人们彻底接受了美国文化,那么,他们纵然成为反美分子,思维模式毕竟是美式的,未来博弈的先机,一定在美方之手,故,美国的校门向中国学子敞开着,对有来头者敞得更开,学成留下的,他们多了些建设人才,他们更希望你回国,长远利益更大,反正亏不了。这种有意识的文化扩张的成功在今日世界上屡见不鲜,二十年前日本推出“Japanism”这个词,即被嘲笑,而今日这个名词已为国际学界顶尖的学术机构越来越多地使用,其中日本人在艺术投资方面、特别是后印象主义艺术方面花费庞大资金,与此不无关联。
今日,中国国力可说是突飞猛进。
十几年前曾在堪培拉国家博物馆看到,中国的古代艺术精品与众多亚洲小国一起,挤在同一个展厅里,而日本另开一个同样大小的专厅,里面空荡荡的几幅字画,一扇屏风,大几上一瓶疏梅。普通老百姓以为:书画,中国人是学日本人的。这种颠倒黑白的状况令人十分沉痛,相信每个炎黄子孙都如此。
如今面对中国如此蓬勃的国力,上述情况一去不复返了,但中国的艺术家,中国的藏家,中国国家准备得怎么样?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我们的艺术家、藏家以及国家文化部门具备了这种自觉了吗?
很可惜,我回国多次,总的来说,艺术界尚期待一种应有的、与这个时代相称的郁勃生命力,思维能力,以及成熟的理性。再广一层说,我民族的创造力之贫瘠现象依然普遍,在全球一体化的喧嚣声中随波逐流,并未找寻到坚实处立足,二十余年来,中国艺术家们将注意力投放在“掌握西方话语并与世界对话”这一低目标上,做了 “填补空白,追赶世界水平”的努力,确实掌握了相当的西方语汇,但却从来没有得到、或者冀望过得到真正的话语权。中国人向来是谦卑的,谦卑至忘记全球四分之一人口、独立自足而且成熟的中国文化对整个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事实上,真正的对话也从未展开,基本是中国艺术界以西方话语自说自话地进行着倾诉而已,这种倾诉方式,既取决于西方的聆听,又失去了四分之一世界人口中的大部,处境不能说不尴尬。
其实,若果有一个在西方体系之外的,艺术家、收藏家、艺术批评共同合力的,足以自强自立的体系(包括市场),那么,西方决不能不聆听。比如,有着大量的通晓英文的中国人,却没有资格与美国总统对话,而胡主席访美与布殊对话,则根本不必担心语言问题。
问题是,一个自强自立的体系,并未被有意识地建构。中国古典文化艺术体系在衰老后,一直没有再生过。往纽约朝圣,依然是太多中国艺术家的梦想。而古根汉姆博物馆方面的基本态度是:北京即将成为另一个世界文化中心。
文化中心的定义大致是:
1 本土蓬勃强大的创作力;
2 对外来文化、外来人有强大的吸纳、包容及消化能力;
3 强劲的经济实力。这三点有效运转并融成一体之时,就具备了基础。而西方对国内现状的估计是否过于乐观?
看看日本东京,它无可置疑地具备了第三点,第二点亦尚可,第一点则先天不足,这是由于其人口、文化坐标所决定的,首先艺术家的数量就垒不起一个大格局,现代史上的原因,也使世界、特别是亚洲国家对其文化普遍有厌恶、警觉、抗拒心态。
二十几年前,中国艺术家普遍贫穷,信息量极低。而当中国国运兴隆,社会发生了质变,为艺术家们提供了巨大而华丽平台的今日,艺术界并未相应产生质变,以前是大家推着车走,如今是车赶着人走,缺乏的是一种文化自觉、古人风骨、创造能力,从政治的附庸到金钱的奴隶,本质上未变。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状态也一如既往,西方的金钱,随便就可以玩转你中国的审美之轮。举例,一个陈逸飞画清装仕女,卖大价了,于是十几年来满地满墙旗袍马褂贩古董;一个冷军上千万拍出,可以预料,千百个冷军就会站起来!
何谓创造力?不依赖洋,不依赖古,不依赖他人外力(依赖于借鉴是有本质区别的),抒写此时,此境,此心是也。作为艺术家个体,所谓本土西方抗衡,所谓正确创作方向,一切形而上的理念都不必介入太多。艺术的框架如何外延,也根本不是个人能说了算的事情,每个艺术家都重归内省,真诚地去耕耘,个体的总合就是盛世大观了。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些,还请大家指教。
我觉得,许多中国艺术家们还是以这么一种方式生存着:在某面大旗下,或在某种文艺思想指导下进行制作。这并非说,艺术家多思想懒汉,而是屁股决定了思维。
艺术在最终展示方式上,自然是诉诸感官的,但感官并不等同于艺术的全部。在无奈之下,我们唯有依赖感官,甚至手艺,但我们还是不满于此。
世界大舞台上,无可避免地存在两种角色:牧者,羔羊。而艺术家的存在价值,在于两者都不是,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家注定是社会异类。
扯远了。
森林与水泥兄问:是不是说中国也需要:“适应与革新”?而我以为,这个问题已经意义不大。原因是,不适应与革新,必死。别的不说,士大夫阶层的消亡,就注定了文人画打上了休止符,计算机世界中,毛笔时代的英雄们一去不复,那些国粹,我们连保守的本钱与条件都没有,遑论回溯。今人丢弃古人弘毅精神,以贩卖古法皮相走江湖的太多,走江湖也罢了,偏偏江湖佬中卫道士架势摆得最足,也是,架势不摆,皮相难卖,呵呵。吴冠中言“笔墨等于零”,得罪人太多,其实若理解其呼唤创造力的重生的动机,平心静气来读,其中不无道理。
艺术并不都是进化的,却总是变化着的,如果艺术有常法,变即是常法。
捍卫国粹的时候,羞辱自己的事情屡见不鲜。石湾有位古法铸铜专家,被邀往西欧各国巡回演示,这位老兄接函,心生浩然之气,为弘扬我中华传统,欣然带队出征。谁知越演示越不对劲,同场各国各自演示的是最新最精密的铸造技术,这老兄则是以活化石、落后技术代表的角色出场的,全队还须统一穿着宋代服装,铸得太完整人家还不满意!
外国书店里的画册,中国画多被列入folk art即民间工艺一类,我们可以不满意,可以愤怒,但人家有理由:抄袭、仿制、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只能列在这一栏。
或说:中国民乐不也登上了维尔纳歌剧院音乐圣殿了?对了,因为你没多少威胁,所以偶尔换点口味尝尝鲜,我们没必要受宠若惊或者洋洋自得。若那歌剧院一年排满了中国民乐,称这样的音乐才叫音乐正宗看看?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样的话,恐怕不能用得太滥。
事实上,有很多名句,因为是名句所以令我们不假思索地去接受并使用,如“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这内中隐藏着很大的思想误区。这是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后,经毛泽东阐发为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直至现在一直困扰着国人的大问题。与西方文化这个庞然大物的遭遇,衰老的中华文化已经无法象以往那样先囫囵吞枣,然后从容地把枣核吐掉。中西对比的心结,中国人比任何民族都重,因为背负着一个曾经辉煌的文化,这很正常,也正是这个正常,日本远远跑到了前面。
问题一:古文化、洋文化的糟粕或精华,凭什么、凭谁来鉴定?庞大的文化体系,穷个人毕生,能学得完吗?学不完,凭个人盲人摸象式的片面认知,怎么可以判定孰优孰劣孰糟孰精?从来又有哪个团体哪个机构能作出权威的判定?有,只有政党,不断地判定,不断地推翻,香花毒草,根据政治需要不断地“随机应变”,前日还是糟粕,改天便成了精华,再往后,干脆也不管这些破事情了,但糟粕精华的标签,还在库房里,到了理论实用的年代,文化代言人遍地而起,谁高兴了谁都可以领一把,高兴往哪儿贴就往哪儿贴。
偏偏就是忘记了一件事:你果真有贴标签的资格么?
明白人心中清楚,资格不重要,要的是个借口。
问题二:假使你吞进去的全是精华,能否消化,会不会长出赘肉甚至把自己变成个怪胎?难说得很。杂交混血,结果谁都知道,融合一种文化的同时,代价是自身的文化也产生嬗变,从五胡乱华至满清入关,能把别人融合掉无疑很光荣,五十六个民族一家亲,值得一提再提,但这个光荣的代价是少提文化纯度,美国人就不大敢提这个,我们如今统一全国,嘴里讲的普通话就没有什么纯度可言,这是历史常识。
前人忧中西文化之忧,总是不自觉地高屋建瓴,把自身处庙堂之高而忧,有如堵住门口怕孩子溜去网吧的家长,深怕孩子走了歪路邪路。恰恰百年来路一直走得歪歪扭扭。为什么?为什么大人们这么不放心?文化的重任为什么不能分摊到人人有责,居然要靠少数人的脊梁来支撑?
这就是愚民的代价,被愚化的人民,对祖宗遗产厌恶、为外来文化迷乱,哪来自省自律自信?哪来创造力?
在牧者与羔羊之外,我很少看见艺术家们的身影。
所以,我不敢对前途表示哪怕是审慎的乐观。
当然,以上所言,也未脱指点江山的虚妄,也算旧时代的痕迹罢,望朋友原宥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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