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潮州木雕传承人李得浓有点意外,李得浓是典型的“南人北相”,身材高大,线条粗犷,所谓“南人北相”者贵,说的是这样的人不失南人之机灵,又能收北人之厚重。了解李得浓的经历以后,发现这句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至少在李得浓身上是应验的:李得浓是最早下海的潮州木雕艺人之一,以其机灵得大潮之先,而今,他又对商业文化对潮州木雕的生存和发展有深刻的反思,这就是他厚重的另一面了。
到处都是木雕博物馆
尽管李得浓“南人北相”,但只要他一开口,潮州味道就出来了,泡上功夫茶,李得浓先跟记者来一个“木雕启蒙”。
喝完第一泡,李得浓开始说,潮州木雕为什么出名,是因为它自成体系,潮州木雕和浙江东阳木雕,并称中国两大木雕体系。后者以浮雕见长,而潮州木雕则是以多层次镂通著称。潮州木雕一般以颜色分类,有金木雕、彩雕、漆雕和素雕,其中髹漆贴金的装饰艺术效果最为夺目,所以潮州木雕又被称为“金漆木雕”。
对于潮州木雕为什么喜欢用髹漆贴金,李得浓的解释很有趣,也很“潮州”:潮州木雕萌芽于唐宋,成熟于明,鼎盛于清,尤其是明清时期,潮州学风鼎盛,在朝为官者不少,在朝廷当了官,见了世面也有了钱,回来家乡潮州盖房子自然就不一般,对建筑的艺术性要求也高了,潮州木雕由此鼎盛一时。至于为什么要“贴金”,李得浓说,在朝廷做官,即使官阶再大也不敢在京城过于张扬,回到家乡就不一样了。
李得浓的叙述尽管有点夸张,但当记者走在潮州古城的街头,却发现他所言不虚,不用说潮州几个有名的文物保护单位,如开元寺、已略黄公祠、丛熙公祠,都可以看到大量的木雕装饰,即使是一般的古民居,木雕也是很普遍的。难怪广州美术学院一些教授在考察完潮汕地区的民居后感慨:“在一些木雕集中的地方,令人感觉到村村都像木雕博物馆,家家都像木雕陈列室。”
李得浓就是在“村村都像木雕博物馆,家家都像木雕陈列室”的环境下长大的,不过他并非出生于木雕世家,他的父亲是潮州老一辈彩瓷艺人,“文革”前曾担任陶瓷学校的老师,李得浓从小受父亲影响对美术很感兴趣,他的理想是考取美术学院做一位艺术家,但“文革”打断了他的“美院梦”,而当辛苦了一辈子的父亲被打为“反动技术权威”的时候,继续父亲的事业无疑也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选择木雕?现在已经是省级“工艺美术大师”的李得浓可以选择说出很漂亮的话,“我对木雕一见钟情”“我当时如何热爱这门艺术”等等,但实际上,当时的他其实没有选择的权利。1973年,没有上山下乡赋闲在家的李得浓被分配到潮州二轻金漆木雕厂,他本来想去艺雕厂,但“服从分配”是那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很容易理解的话,进入木雕厂后,李得浓也根本没有想以后的事情,学一门本事,以后能够养活家人,这是他的想法。
尽管李得浓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但父亲对他的影响还是很大,李得浓的美术功底让他学起木雕来进步很快,李得浓的老师叫陈舜羌,老一代的潮州人都知道其大名,在1957年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上,陈舜羌获得大奖,使得潮州木雕在国际正式场合上扬名,尽管此前潮州木雕早已扬名东南亚一带。
陈舜羌对这位醒目的年轻人很有好感,李得浓也没有浪费他的美术功底和悟性,很快他就成为那个时期青年艺人的佼佼者。
下海弄潮儿的反思
相对其他民间艺术如潮绣,潮州木雕的生存现状不算差,甚至可以说是好的,这得益于潮州木雕艺人在市场经济实行之初就纷纷下海,潮州木雕很快能够适应由于生活方式和市场变迁带来的变化。
李得浓是最早下海的一批木雕艺人,早在1982年,他就离开国营的木雕厂创办了属于自己的木雕厂。李得浓的下海有点义无反顾,其实在1977年,李得浓来到广州美术学院进修,圆了他的“美院梦”,是不是放弃做木雕,李得浓也有想过,但是当他看到改革开放后的广州各大酒店装修对木雕的重视,他看到了木雕的希望,也看到了木雕的市场。
放开了手脚的李得浓干得很欢,潮州人特有的精明使他在市场中也大显身手,他尝试了不同造型不同风格不同要求的作品,既有传统的殿堂、寺庙、庭院和公园的作品,又有大型人物雕塑、假山瀑布,潮州开元寺、广州白天鹅宾馆、东方宾馆都有李得浓的作品。
李得浓为人称颂的几个大手笔也出现在这个时期,其中一个是1991年为法国巴黎中国城设计制作的包含挂落、屏风、龙凤台等木雕装饰,同时还设计制作整座彩绘雕刻玻璃装饰。喷砂玻璃本来不是他的专业,但为了整个中国城装饰风格统一,全部委托李得浓设计,出来的效果也让人很满意。另一个大手笔是为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顺德清晖园扩建工程设计制作木雕制品,使潮州木雕与岭南园林交相辉映。
不过,李得浓也对下海有相当深刻的反思,他说,下海后,酒店、寺庙里的木雕装修任务比较多,任务工程量比较大,就没有用心去追求要达到什么样的境界,2000年以后自己静下心,就在想,不能老是这样,要弄点什么东西出来。
产业化的悖论
事实上,如今的潮州木雕行业也正如李得浓的担忧,相对多的从业者都是只要有销路,个人有钱赚,企业能生存就可以,所谓追求艺术品质不是他们考虑的第一位。照李得浓的话就是,如今的木雕,从产值来说肯定超过从前,但是艺术性却是大大不如从前。
这就是所谓产业化的悖论,潮州木雕虽然不会像潮绣一般被机器刺绣冲垮,但一旦形成产业,必定以产值作为衡量行业发展的主要尺度,大规模生产对于木雕的工艺水准肯定有冲击,良莠不齐的情况就会出现。
李得浓的儿子现在也在学木雕,记者问儿子现在的学习跟他当年有什么不同时,李得浓打趣说,儿子是有他养,他当年却要养家。年轻从业者的教育是李得浓很担忧的一点,所以,前年广东省高级技校潮州分校的校长找到了李得浓,请他出来开设木雕专业,李得浓很痛快就答应了,对于这个兼职,李得浓兴致很大,还把学生带到自己的工厂教学。
李得浓经常跟学生说,潮州木雕这个玩意,重要的是既要注重它们的艺术性,也要注重它们的实用性,而传统潮州木雕多用于寺庙、殿堂,如今建筑多为钢筋水泥,如果不注重古为今用,多思考传统木雕和现代建筑的结合,潮州木雕只会穷途末路,按照他的实践,他认为,现代建筑和传统木雕是可以并存的。
不过李得浓也知道,要现在的年轻人像他当年那样去钻研木雕有点困难,用他的话说,“这个行业来钱太慢,学艺太苦”,更多的年轻人愿意选择其他来钱容易的行业。
李得浓
广东省工艺美术大师,高级工艺美术师。1949年出生于广东省潮州市一个陶瓷绘画之家,其创作的木雕作品被广东省档案馆、广东省民间美术博物馆、马来西亚创价艺术馆、广东省政府收藏,其作品还被选为礼品赠送董建华、李嘉诚、陈伟南等知名人士。在中国工艺美术协会和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举办的博览会上多次荣获金奖和银奖。
对手工的敬意 应再多点
“在一些木雕集中的地方,令人感觉到村村都像木雕博物馆,家家都像木雕陈列室。”这句话的确不是夸张,记者走进潮州已略黄公祠,那里的木雕虽经过百年的风吹雨打金漆已经脱落,但仍然玲珑剔透,其层次之繁复,对人物和场景构图之丰富和匀称,让人叫绝,“刀刀用功,点点扎实”不是一句虚言。
现代生产讲究批量,讲究效率,这本来没有错,但是像潮州木雕这样的手工艺术如果一味讲究生产效率,“刀刀用功,点点扎实”肯定会成为一句虚言。李得浓曾经去日本,他有一个欣慰和一个遗憾,欣慰的是,尽管日本也有木雕艺术,但他们的木雕无论从手艺和造型都无法跟潮州木雕相比,而遗憾的是,日本人表现出对手工制作的尊重远胜中国,在日本的市场上,只要是手工制作的就会比机器生产的贵十倍,而且一般人也对这个东西很是理解,因为手工的才有人的灵性,才是艺术品,机器制作的只是产品而已。
“什么时候人们对手工的敬意增加了,潮州木雕的黄金时代才会再次来临。”李得浓这样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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