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间概念的视觉性描述--读尹朝阳作品
以绘画和雕塑为主要手段的传统视觉文化自它诞生起就具有记录的功能,记录人们的所见、所思和所想。它利用各种可视形象通过叙述性展现出这些见闻、故事和思想的具体细节、内容。可视形象来源于客观世界,既是主要创作元素,同时也是主要描绘对象。
然而,生活中还有一些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如空气、时间、空间等等,它们实实在在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与生命同样重要,时刻不能与之相分离。虽然人们看不见,但能体察和感知它们的存在、变化和力量。一般来说,人们对它们的体察和感知是通过可视事物而获得。空气在眼前,不可视。但空气流动形成风,风吹动可视事物,让人们知道空气的存在和动态。空间在身边,不可视。但空间里可视事物自身的体积、不同可视事物之间的距离,还有可视物体的移动都让空间的存在为人所知。时间同样。人们犹如空气中的尘埃,被时间夹带着跟它同步向前,却看不见它。不过,跟随它的步伐,人们看到可视生命的成长与枯萎,看到可视世界的变化,从而体察时间的存在和力量——时间能改变一切。
近年来人们对于不可视事物的关注越来越受到各领域的重视,特别对于时间和空间。科学家们正努力探索和揭示时空的奥秘;很多电影借助数字技术,让人们进入时间隧道穿梭于过去现在和未来时空中。在以绘画和雕塑为主的传统视觉领域,时间性常常是作品的重要特征,带有时间性的作品非常多。一般来说艺术家借助对具有鲜明时代特征事物的刻画,用作品中的时间性,交代出主体所处的时代背景。比如,《清明上河图》观者可以看到宋代的社会景观;透过文革宣传画,知道那时候的社会状况;委拉斯贵支的《宫娥》带观者进入十七世纪西班牙王宫;而从安迪•沃霍的“梦露”可以领略战后好莱坞明星的风采。但是,所有这些作品里的时间性都不是作品关注的主体,不是艺术家目光的焦点所在。它们只是作品主体本身的属性之一,体现它所处的历史时期。
时间,这个抽象的、不可视的东西能成为视觉表现的主体吗?我把艺术家尹朝阳的作品看作是一个关于时间的个案,通过分析他以往作品中的时间性征和近期作品中对纯粹抽象时间概念的描述,看到传统视觉手段对于不可视事物的表达之能力。
尹朝阳以往绘画中的时间性征
孔子曾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永存于我们生活中,与生命不能分。在尹朝阳以往的绘画作品中都存在着明显的时间性征。
1.从1998年末开始创作《青春远去》系列,他说,“我用作品为过去的十年青春岁月说些什么的时候,…… 一如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一样。我只有在作品中追忆!追忆……”。《青春远去》系列是对往昔青春岁月的追忆,但并不是追忆哪些具体的事件或人物,而是通过某些过去的人在过去某时刻的状态描述,呈现的是过去的岁月本身,是对往昔时光的追忆。
这个时期他关于时间问题的思考有过一段文字记载。“时间以它无畏的方式驱赶我从十八岁走到了三十岁。…… 巨大的变化也使我不断的追问时间的意义。我甚至买来那本非常著名的《时间简史》以图探个究竟,但最终一无所获。我的工作室里有个角落经常贴着一张白纸。我以虔诚的心情记录下来我每天,每张新的作品产生的日期和名字。有人曾经问这是你的工作计划吗?我说不是。我的计划在心里。这张纸上面的内容更多地表达一种流水帐的记录和积累。我曾经很认真严肃地问自己‘为什么要这张纸?’。一个晴朗的下午我找到了答案——那是我和时间赛跑的证据。也是我储藏时间的容器。 …… 我体会到光阴的无情和严峻——青春终将远去。它们凝结成画布上喜悦或挣扎的痕迹,在每天光线的转移里,我能感觉呼啸而过的时间。那时候我被一种不能自已的悲凉所包围。身心隐隐作痛!”
时间的流逝人们无法看见,而历史和生命的演变过程使时间变得可见,也震撼着艺术家的心灵,尹朝阳用追忆青春岁月的生命特征追忆过去的时光。画面中,人物是主体,但他言说的却又好象不是人物本身。无论作品《激》中,漆黑寂静的夜晚大雨滂沱,孤独地趴在一片雨水泥泞地上的身影,还是《青春远去》炎炎骄阳下的年轻人,作品中人物面容或身体都很具体,但都没有交代特定的社会环境,没有交代发生在人物身上的具体事件,没有对人物性格特征具体细腻的刻画,而是抓住成长的岁月痕迹,来记录回忆中过去某刻的生命状态,是将生命在过去某个时空的瞬间状态抽离出来,定格在画布上。如果说一连串表示日期和时刻的参数一起可以表示物理时间状态的话,尹朝阳这一时期的每一幅作品都如一个时间切片,是关于成长的图像参数,一个个的切片组合在一起构成那段青春岁月。在这一时期时间性征指向记忆中过去的某一具体时刻,作品以生命状态作为这一时刻的图像标记。
2.在2003年的系列《乌托邦》,以及随后的“经过•毛泽东”系列中,时间性征在尹朝阳的作品中进一步被突显出来。他将个体生命置入文革那段特殊的历史时空中,在这段抽象的时空中,随着岁月流逝走向历史进程中的典型事物占据了画面的主体位置。坚实雄伟的英雄纪念碑、宽广宏伟的天安门广场,以及一代领袖毛泽东,他们矗立在历史的长河中,渐渐远去……时空流动中,革命的、浪漫主义的理想和激情正在消逝,而其身后遗存的辉煌仍然浸染着后来的一代人。尹朝阳这时期作品中的形象比起先前变得模糊混浊,所有的主体元素都凝固在历史长河中,而历史整体的向前推进使一切都像处在进行时的运动状态。画面中增加的很多横向平拉的笔法,虚化了主体,平增了动态,充分体现出时间无时无刻不在向前的运动特征。需要强调的是每个主体本身都没有个体动作变化的,物象的动态体现在时空整体向前的进行时态上。
艺术家将文革至今这几十年的光阴凝缩成一个点,放置到绵绵历史长河中,看着它在移动中渐渐消逝、远去。而小点被看成同一时空,在这里年轻人相遇了一代领袖。作品使用了拼贴的手法,画面影像的虚化处理加强了时空整体退向远方的动态表达。这是一种对于时空的宏观观看方法,把目光从时空中抽出来,旁观式的回朔历史遥望过去。这一阶段作品中时间性征就是清晰的“时空”概念。
(插图 - 红色的、毛右尹左相对而立)
尹朝阳新作品中的抽象时间概念
2007年,抽象的时间概念开始在尹朝阳作品中出现。
关于时间的概念和它的模样问题人们现在还没法回答。时间,抽象,看不见,时刻不停的运动性似乎是人们对它唯一的了解那么如何视觉化地描绘抽象的时间概念呢?
在尹朝阳今年的创作中,用巨大的锯齿状的刮刀旋转刮出来的一组或多组同心圆出现在在画面中。它们像一个个涡旋洪流,从画面中扩散开来,扩散到画面之外。在刮刀的旋转中事物只留下依稀的身影,浑浊中不再具体。没有了确定的笔触和事物清晰的轮廓,没有了细节的刻画,颜色相互混杂在一起。在作品《红色构图》里,刮刀的旋转使颜色斑驳、含混,原本确定的天安门广场身影变得模糊如幻影向画面深处退去。仿佛一切都时过境迁,随着时间的推移事物的本来面目变得斑驳看不清楚。和前面两个阶段相比,可视形象不再作为时间或时空的图像标记,而变成了事物经过时间改变后的存在状态,体现出时间改变一切的巨大力量,它和一组组抽象的同心圆共同构成了视觉化的抽象时间。
要想表现时间这个抽象概念似乎必须描绘它的力量特征,需要借助同一事物在一段时间前后的两种状态,和它们间存在的必然差别来体现。这两种状况分别是人们曾经看见过或记忆中的事物原本状态,和另一个经过时间沉淀后事物在人们心中被认识的状态。艺术家在此依然借助特定历史时期的典型事物形象,主要以文革时期的典型形象为主。由于文革虽过,但还是很近的昨天,对于经历过文革的人们以及同尹朝阳一样出生在文革期间的人来说,文革中的典型形象在他们的记忆深处都是熟悉的、清晰的。但是对于文革的理解和认识,当时和现在却存在着巨大差异。差异的产生和存在,是时间使然。因此尹朝阳选择了像天安门广场一样在文革期间有特定意义的,或像草原英雄小姐妹、《收租院》创作群像等等诞生于文革时期的典型事物。
如果说面对任何一件艺术作品,眼睛让观者看到了图像,并产生视觉记忆和视觉想象。那么观者本人的人生经验才是奠定他解读作品需要的能力。因此,无须仔细刻画它们当年的模样,因为它们的真实形象只存在于当年,存在人们心里和记忆中。尹朝阳只以这些事物原本的视觉形象为基础,通过刮刀旋转使它们变成大形依旧但模糊不清,从而洗去它们原本形象中的一切细节,也含混了明暗。失去细节使这些事物看起来飘渺,明暗相杂让它们没有了重量感和体积感,原本真实的、有分量的东西于是变轻、变虚、变薄,成了印象、记忆。同一事物形象的巨大差异让时间的力量特征跃然眼前。
与这些油画同时创作的还有一组相同题材的雕塑作品。雕塑整体呈流动状或旋转流动状,形象因此扭曲、变形,原本独立的个体形象在扭曲中体积相互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绕在一起。小羊羔和小姐妹融入在一起成为一个无法被分离的固定组合,应和了故事当年在人们心目中的意义,而当年的意义在今天变得很遥远,让变形成为真实的存在写照。时间的力量被物质化的视觉创造凝固下来。
另一方面,由于摄影、录像等视像化手段和计算机技术的数字化手段极大地推动了图像的影像发展。对运动中事物进行慢速拍照,或电影中对时空隧道的描述手法,影响并进入了人们关于时间和时空概念的视觉想象。尹朝阳充分利用了人们这种先入为主的视觉想象,无论先前阶段对时间性,还是现在对时间概念的表现上,对作品中可视形象都或多或少地使用了影像化了的表现手法。尤其是这组雕塑作品,人物的影像化造型使得这些实实在在的物质似乎变得非物质化了,被赋予了一种稍纵即逝的速度感。传统雕塑的体积和重量感遭到破坏,轻、虚、动把真实故事概念化变成印象、记忆真实,从而赋予传统雕塑手法表现不可视事物的能力。
形象的使用在尹朝阳这几个阶段作品中有着不同的作用和意义。借助可视事物让人们认识和感知不可视事物的功能,前面两个阶段尹朝阳选取具体、特定的可视形象标记青春成长的生命状态和一段浓缩的历史时空,使看不见的某一时刻或某段时空视觉化。作品中形象还很具体,有一定的细节表现,其意义是用来给具体时间和时空做标记、做定位的。到现在这个阶段,形象被概念化,只用来体现时间的力量特征,和抽象的同心圆一起实现了对时间概念的抽象描绘。
无论是前面对时空的宏观观看方式,还是现在对时间的抽象观看,尹朝阳的作品利用物质材料言说非物质事物,让不可视事物视觉化,拓展了传统的绘画和雕塑的语言表达范围。这是我读尹朝阳作品的一点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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