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书画大师张大千先生,不仅是中国绘画史上画荷花的佼佼者,而且也是中国当代描绘人物及仕女画的一代宗师。
张大千的人物及仕女画,之所以华丽高雅、雅俗共赏、耐人咀嚼,这固然与其在平时生活中细心观察并精心刻画密不可分。但更重要的是,在年轻时他受恩师启发,中年时远涉戈壁荒滩三载,临摹敦煌壁画,汲取古人绘画精髓,“借古开今”,方才使其人物、仕女画达到了惟妙惟肖的高层次境界,并在中国当代绘画史上占据了重要而突出的位置。
可以说,敦煌之行是张大千人生艺术中最具风采和最为激越的重要篇章,对其人物、仕女绘画艺术的创新升华和独树一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张大千先生敦煌之行的起因、过程、工作以及其中的曲折和艰辛,却为世人所鲜知。
出行敦煌
张大千早期绘画,师从曾农髯、李瑞清两位艺术前辈,从他们那里初晓敦煌艺术,得知那儿有难得一见的佛经和唐宋人物画像,并告诉他有机会一定要到那儿拓宽眼界,见识一番。
抗战初期,30多岁的张大千迁居苏州网师园,与著名美术教育家叶恭绰为邻,结为忘年交。叶多次对张讲起敦煌,认为一个治学搞艺术的人,必须深刻了解中国的文化底蕴,而其源头就在黄河两岸。到大西北去走走看看,不仅会使胸襟和眼界开阔,而且艺术发展也会大有长进。他曾面色凝重地对张大千说:“从明朝至清朝,中国的人物画在衰退。人物画的鼎盛期是在唐朝,宋朝有李龙眠,元朝有赵子昂,明朝有唐寅、仇十洲等人,明末还出了一个陈老莲,而到清朝就后继乏人了。只要你有抱负到敦煌静下心来,用毅力和刻苦多汲取探究古代艺术家的绘画布局、色彩、技法,我相信你的才艺必无可限量,终有超越古人的那一天!”
张大千闻后,深受鞭策。应当说,曾、李、叶这三位艺术前辈的谆淳教诲,对张大千下定决心去敦煌临摹、传承壁画艺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关键作用。
1941年元月,国民党元老、时任四川省主席的张群(早年与张大千结下书画缘,情同手足)对张大千敦煌之行十分关心,命其老部下国民党第八战区东陆总指挥鲁大昌将军、兰州市长蔡孟坚,对此给予支持与帮助。同年2月初,张大千一行从成都飞到兰州。自进入兰州永登县,就是马家军的防区了,沿途常有土匪强盗出没。再往西行,进入沙漠地带,只能骑马或骑骆驼,风餐露宿,行程十分危险,生活异常艰苦。到了永登县,“由鲁大昌先生致电马步青旅长,说明我要去敦煌的目的。敦煌附近,常有哈萨克流寇出没,请求马旅长保护。马旅长回电欢迎我去,并派兵一连护送我入敦煌。”(张大千《我与敦煌》)
当车马劳顿、满脸疲惫、胡子邋遢、身穿驼毛大袍的张大千出现在前来迎接的马步青旅长面前时,马旅长不禁乐了,当众戏称,张大千就像他老家合州东乡卖鸡蛋的老农。瞅着马步青傲慢无理的神态,张大千强压心中不悦,一声不吭地随即取出笔墨纸张,在地上当即写诗一首:“野服裁成驼褐新,阔袍大袖成闲身;无端更被将军笑,唤作东乡卖蛋人。”马接过一看,立刻肃然起敬,惭愧地向张大千拱手道歉,希望海涵。沿途尽管有小股土匪骚扰,但在马家军的尽力帮助保护下,张大千一行顺利到达敦煌。
面壁摹画
敦煌石窟,位于河西走廊的西端。它实际上是敦煌一带石窟的总称,包括莫高窟、西千佛洞、东千佛洞、安西榆林窟以及肃北蒙古族自治县五个庙的石窟等。其中,莫高窟为敦煌的艺术中心,开凿于公元366年,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十国、宋、西夏、元各朝代,拥有一千多窟龛,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集壁画、雕塑、建筑等为一体的恢宏的艺术宝窟。敦煌壁画艺术早于欧洲文艺复兴约一千年。窟中壁画,从天花板一直延伸至墙角,从北魏一直到元朝,各代画法嬗变清晰可辨,人物绘制工笔精细、色彩艳丽,代表了中国佛教文化艺术的顶峰。
进入敦煌莫高窟,张大千被呈现在眼前美轮美奂、绮丽璀璨的壁画艺术惊呆了,他不禁深深地感叹道:“古人云:”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前看戈壁滩,后望鬼门关。‘先辈们在这人类难以生存的大漠荒滩,修建了如此宏伟壮观的建筑,创造出如此规模浩瀚的壁画艺术瑰宝以及佛教雕塑艺术,真是世界奇迹!“他暗下决心,要在此大干一场,传承中华绘画之精髓,以谢上苍,不虚此行。
艰苦卓绝的临摹工作开始了。为避免损坏这些壁画表面,首先,由两个学生站在架子上,悬空提纸,由张大千勾描。然后,将勾描好的图案拓展到画布上,再对着壁画看一笔画一笔。整个操作程序异常繁琐,工作量非常大。特别是临摹巨大壁画的上部时,须一手提马灯,一手拿画笔,爬在梯子上,仰头仔细看一点,然后认真画一点,不能有片刻的懈怠和马虎。他一天上下爬无数次梯子,累得两眼昏花,两腿发抖,腰酸背痛;临摹到底部时,还得趴在地上勾线着色。尤其是冬天,石窟内不得生火取暖,趴俯在地上工作不到一个时辰,不仅脖子和手臂累得抬不起来,而且手脚冰麻,身板僵直,苦不堪言。张大千的学生刘力回忆道:“每日清晨入洞,从事勾摹,藉暮始归,书有未完,夜以继泛。工作姿态不一,或立、或坐、或居梯子上、或趴俯在地,因地制宜。惟仰勾极苦,隆冬之际勾不行时,气喘汗出,头目晕眩,手足摇颤,力不能支,犹不敢告退。因我师工作,较我辈尤为勤苦,尚孜孜探讨,不厌不倦,询足为我辈风范。”(刘力《敦煌随记》)
极为艰苦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对已过不惑之年的张大千形成了很大的压力。但他与大家同甘共苦,无怨无悔。潇洒乐观的张大千挺会苦中作乐,他是戏迷,酷爱京剧,他带了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孟小冬等不少京剧名角的唱片。他常把留声机搬到洞内,放唱片给大家听,以缓解疲乏,增添乐趣。戈壁荒漠缺少蔬菜,整天羊肉、牛肉吃得大家都腻了,不仅上火,而且便秘。为给大家的盘中增添“绿色食品”,张大千空闲时常去散步,搜寻野菜、野蘑菇。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被他找到了一种能食用的野蘑菇,味道极佳,给单调乏味的食谱增加了一道“美味佳肴”。
蒙受冤屈
张大千在敦煌,不仅临摹壁画,而且为保护、研究、利用敦煌石窟作出了重要贡献。
张大千到敦煌后,深感这座被埋在大漠之中的艺术宝窟,因缺乏保护已导致大量艺术瑰宝被盗、流失,且因缺少维护,大量壁画已被风沙雨雪侵蚀、脱落,若不采取必要措施加强保护与修缮的话,就会在不久的将来毁于一旦。于是,张大千在敦煌石窟,一方面与弟子认真细致地临摹壁画,一方面又抽空调查研究,搜集整理各类洞窟的原貌状况、缺损现状以及亟待解决的问题等第一手材料。1942年6月初,张大千趁国民党政府监察院院长于佑任来敦煌视察之际,向于右任建议,政府应及早建立敦煌艺术专门管理机构,并就保护、修缮、研究等方面提出了建议。
此举得到于佑任的大力赞赏和肯定。在于等一批有识之士的奔走呼吁下,1943年2月,国民党政府在敦煌莫高窟驻地,建立了敦煌艺术研究所,全权负责敦煌石窟的管理、保护和研究等工作,并委派教育部著名教育家常书鸿担任第一任所长。常书鸿到位后,就如何管理、修缮、研究敦煌艺术等诸多问题,虚心向张大千请教,并达成了共识。张大千离开敦煌时,将三年来调查研究的成果资料和设想,全都送给了常所长,为该所后来对敦煌石窟的保护与研究打下了重要基础。
更为可贵的是,后来张大千在敦煌临摹、创作的壁画艺术,在内地和香港等地展出,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响,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应,不仅使社会上的一大批有志青年受到感召,投奔献身到敦煌艺术的保护和研究之中,而且使中国璀璨的敦煌艺术在全世界获得了广泛的关注和赞誉。尽管张大千在敦煌遭小人谗言,受到所谓“破坏壁画”的诬陷,使其蒙冤。但可以说,张大千的敦煌之行,为传承和保护敦煌艺术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可谓是造福后代,功德无量。
关于张大千在敦煌蒙受冤屈之事,1949年3月,当时国民党甘肃省参政会对控告张大千“破坏敦煌壁画”一事,已作出了最后结论:张大千在千佛洞,并无毁损壁画情事。但此结论,国民党政府一直保密,未予公开。后经大陆研究张大千的专家李永翘先生耗费多年精力,于1986年8月,从国民党撤离大陆来不及带走的浩瀚历史档案中,查找出当年的裁决书原件,才使张大千敦煌“破坏壁画”之谜大白于天下。远在台湾的张大千夫人徐雯波女士获悉后,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这张纸我和大千都没见过,只是听说。他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最终没能回大陆定居,除了担心生活不适外,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可惜他已‘黄鹤一去不复返’,永远地走了……”
捐献画稿
1943年9月下旬,秋高气爽,天气渐凉。张大千面壁敦煌近三载,收获颇丰,终于到了南归的日子。驮载着沉甸甸行李的返乡马车,艰难地行进在漫天风沙、荒无人际的大漠之中。
行进三日,马车队即将出玉门关。忽然,天际间一只大雁急速向张大千扑面飞来,投入其怀中。只见,大雁亲热地用长喙轻轻地梳理着张大千的胡须,一遍又一遍,足有一袋烟的功夫才飞离张的怀抱。然后,在张大千的头顶上环绕三圈,发出阵阵哀鸣,最后才奋力向远方飞去。原来,这是一只曾受伤被张大千抱回驻地悉心照料过的大雁。当地向导告诉他,此举乃为大雁与好友“长离别”,喻示着此情一别难相会。张大千闻后双眼湿润了,举头望着远去的大雁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此刻,残阳如血,照射在苍茫辽阔的戈壁荒漠上。四周除了马车轱辘发出的“吱嘎”声外,安静极了。突然,一股“知音远去,各奔东西;敦煌热土,何日相会”的愁绪,在张大千心中升起,令他怅然若失,百感交集:“别了!敦煌热土和父老乡亲,长离别、长离别……”张大千在心中深情地默念着,热泪盈眶……
张大千自费千里赴敦煌追寻艺术之梦,耗资无数,几乎倾家荡产,直到几十年后才逐步还清债务。可是,1951年6月,张大千却让在四川老家的三夫人杨宛君,将他在敦煌临摹的一大批画稿捐献给新中国,以表达他对祖国的热爱。后来,这批画稿分别被四川省、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周恩来总理得知此事后,立即指示文化部给张大千颁发四万元奖金。其中,两万元给了张大千在四川的家人,两万元留待张大千回来后交其本人。张大千虽因种种原因未回大陆,但他对祖国的赤子之心,从中可见一斑。
敦煌之旅,是张大千艺术生涯中的辉煌一页。其旅途之艰辛,工作之艰难,生活之艰苦,常人难以忍受。可是,张大千却似虔诚的朝圣信徒,在敦煌扎下根来,一呆就是近3年。事实证明,张大千的敦煌之行,不仅为弘扬敦煌艺术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而且使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为艺术的创新和发展打下了深厚的基础。“十年磨一剑”,张大千使自清代以来日渐衰退的人物绘画艺术,在中国当代绘画史上发出了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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