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未未与舒勇有关泡泡的对话

久而久之这个自然形态的“泡”转换为具有文化意义、经济意义、政治意义的“泡”。 艾未未与舒勇有关泡泡的对话（节选）

艾：泡泡成为你童年生活中最重要的记忆，吹泡泡是你儿时最主要的游戏行为？

舒：不光是我，应该是很多儿童。泡泡为什么让儿童喜欢，我想主要是因为儿童时期是每个人对生活最充满幻想的时期。而且这种幻想是抽象的，他们的阅历和经历也没有办法让他们获得一个较为具体和现实的梦想。但是当五彩斑斓的泡泡从自己的手中制造出来时，泡泡的这种虚幻和美丽在一瞬间和他们的幻想嫁接在一起飞向空中并消失在空中。孩子们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神奇的改变了世界。这形成了他们美好的记忆。童年的记忆和生活体验对人的成长是重要的。当我们进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生活中时，当自己的理想破灭，经济崩溃等各种事情发生在自己周围。这些东西很自然的就会和我们儿时的记忆联系在一起，而泡泡的形态又暗合了很多事物的本质。于是“泡灭”、“泡沫经济”、“文化泡沫”等词汇大量的出现。久而久之这个自然形态的“泡”转换为具有文化意义、经济意义、政治意义的“泡”。

艾：在这里“泡”变成了符号，变成了某种象征。

舒：是的，但绝不是符号那么简单，我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艺术将泡转换为一个图腾，吹泡的游戏行为转换成为一种仪式。

艾：讲讲你刚才所说的图腾和仪式。

舒：图腾在我的理解是一个被人尊重的符号，这个符号下隐藏着丰富的文化，这种符号可以给人一种力量。仪式就是可以让人的心灵得到净化得到信仰的行为。当然这种理解会让人感到浅薄。但浅薄让沟通变得容易。我想将“泡”变成一个图腾，将吹泡行为变成仪式是有很大难度的，几乎也是不可能的，但我想这也正我艺术创作是魅力所在。通常神秘的、被人崇拜的符号才有可能成为图腾。像龙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图腾，严肃、神圣的行为才可以上升为仪式。就像各种祭神仪式。而“泡”从形态上来看，没有任何的神秘感，轻飘、破灭是他的主要特征。吹泡的行为更是游戏的、不严肃的。

艾：从你的描述来说，你的艺术工作本身又将是一个梦想和一个泡泡。面对这种绝对的不可能，你觉得你的工作有意义吗？有你所说的那种魅力吗？

舒：的确因为泡的梦幻、美丽、将人的视线转移，使得隐藏在泡下面的各种含义容易被人忽视和遗忘。但是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与“泡”相关的各种现实是严肃的，决不是轻飘的，是我们必须去重视和面对的现实。谁又能面对泡沫经济视而不见呢？谁又能面对理想破灭而无动于衷呢？“泡”表面是轻的，而深层里隐藏的却是严肃和沉重。“泡”是一个与其外在形态极端相悖论的符号。单从这方面理解我觉得我的工作是有意义和有挑战的。[JH:PAGE]

艾：讲一件你印象最深的作品。

舒；有一件作品我持续了六年，那就是“办公室里的泡泡”。从2000年到现在一直在作这件作品，而且没有在任何媒体发表过它。基本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艾：你创作了六年的作品居然没有发表，对你来说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媒体的报道和互动通常也是你作品重要的组成部分。这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作品，为啥要创作这么久？

舒；是一件在企业家办公室里吹泡泡的作品。

记；你为什么要到企业家的办公室里吹泡泡呢？

舒：企业家办公空间是围绕企业和企业家的特性，形成具有强烈个性的权力空间、政治空间、经济空间、文化空间。换一句话来说这个空间隐藏了企业和企业家在政治、经济、文化、宗教、权力上的抱负和各种认知。这个样的空间是一个典型的空间媒体，它成为生产信息和传播信息的平台，与此同时我正在研究空间媒体。所以我选择企业家的办公室作为我的创作空间。用艺术的方式见证和参与一些重要的历史。让人在艺术作品中直接去感知历史，这应该是艺术本身的重要任务和价值。当然我这些作品并不是直接去描绘和再现一个历史事件或一个片断。而是发现和挖掘历史的另一面。广东珠三角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珠三角近二十年的发展历史是中国改革开放中最为重要的历史。在珠三角的发展中这些办公室的主人是这段历史最为重要的缔造之一。事实上这中间的很多企业家已经成为这段历史里的各种符号。成为编码这段历史的重要词汇和语言。如果长期用这种符号化和概念化的方式去理解历史，历史会变得简单和肤浅，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会被遗忘和流失。进入到企业家的办公室和企业家一起创作作品，是希望尽可能的让这些企业家回到真实的状态中，因为办公室里的各种陈设直接和间接的体现了主人的性格和审美。以及知识背景和社会背景。让我们可以感受到另一种真实。

艾：我想你通过一些关系，要进入这些企业家的办公空间因该是不会太困难的，关键是你如何可以做到在他们的办公室里吹泡泡？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方法?

舒：说真的这里面没有什么很特殊的方式。在这件作品的执行过程中最需要的是耐心、毅力、执着以及非常厚的脸皮，不要害怕被拒绝。更重要的是我还必须不断地变换自己的身份，有时要将自己变成艺术家，有时要将自己变成策划营销人员，有时要将自己变成技术人员，还有时要将自己变成媒体记者……哎有时还需要同时拥有好几种身份。最让自己受不了的就是这种身份的转换。

艾：这种受不了，是不是说你自己用各种身份来骗取别人的信任之后而带来的不安和内疚？

舒：当然不是，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也不以艺术作为我的生存方式。我本身就拥有很多种社会身份，自己也有广告策划公司，我是羊城晚报的顾问，南方都市报得智库专家，广东省专业镇战略发展顾问等等。我现在还在做一个作品，那就是几年来我以记者的身份进入媒体的工作中。事实上在“办公室里的泡泡”这件作品中，身份的转换就意味着你必须说出一些与你的身份相符合的话。如不符合你就不能说服别人，这些企业家他们能成功，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知识面也都十分的广，而且也很有个性。你必须表现得相当出色，否着他会轰你出门。作这件作品之前你一定要和企业家变成朋友，而且要他欣赏你，不然你就无法完成你的作品。尽管我自信的认为自己是一个知识面很广的艺术家。但你要以一个非艺术家的身份出现时，而且是不同的身份。你就会发现自己的知识面是非常的窄。自己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应付这些。平日里的自信荡然无存。当你面对着这些企业家没有了自信，你说会不会很痛苦。不自信的痛苦还不是最坏，最坏的就是你突然发现艺术原来这么没有力量。记得有一次去见一个年产值三十个亿化工厂的董事长，这位董事长很健谈，是一个朋友推荐的，朋友告诉他我是一个策划大师。所以当时我是以一个广告公司的总策划的身份去的，这家企业刚好需要做一些营销策划。在董事长的热情带领下参观了他们的企业，我从来都没有接触过化工行业，所以当我参观完后我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明白，那些数据和那些产品我至今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隔行如隔山。可想而知那一次谈的很糟糕，根本就不敢提作品的事。看得出那个董事长对我很失望，搞得我都不敢再见这个董事长。说心里话很多次我都想放弃这件作品。[JH:PAGE]

艾：是什么让你可以支撑到现在？

舒：如果非要说是什么让我完成这件作品的话，我可以说是“泡泡”。对泡泡的迷恋让我几近疯狂。一个人一旦疯狂之后，我相信没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完成。

艾：我看你已经变成了“泡泡狂”。泡泡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吗?觉得你有一些夸大其词。我觉得泡泡不过就是你用来进行艺术创作的一种语言和手段罢了。

舒：我不反对你这样理解，我刚开始用泡泡的时候也并没有特别的重视它，当时也没有打算将泡泡贯穿到我的各种作品中。可是我很快发现我对泡泡的喜欢，就像吸毒者对毒品的热爱那样无法自拔。

艾：“泡泡”漂浮在这些企业家的办公室里，你有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有一种征服后的得意。

舒：这种感觉很复杂说不清楚。但有一种感觉非常的明确和清晰，那就是当泡泡漂浮在办公室时，整个空间变得纯粹而异样，空间被纯粹和异样定格。而我正好在定格的瞬间，以一个欣赏者的身份来享受这一切，这时我觉自己是最富有的，因为我奢侈的消费了被定格的珍贵空间。尤其是当照片冲洗出来的时候更是让人欣喜不已。五彩透亮的泡泡在画面里变成绝对的中心，企业家和他的办公室在泡泡的照耀下变得富丽堂皇而又荒诞，硕大的泡泡折射着绚烂的光芒，向所有阅读这张图片的人发出了挑衅的信号。在这里泡泡变得诡异和不安分，它在宁静美丽的形态下却变得不怀好意。甚至夹杂着某种伤害。这时泡泡让人无法回避，我喜欢这样的泡泡。就像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的艺术家，性格具有了尖锐、矛盾而又脆弱的特殊魅力。

艾：这些企业家在企业中是具有绝对权威的人，同时他们也是性格强烈个性鲜明的人，他们可以随意听你摆布吗？面对你的行为和泡泡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舒：我还是先讲珠三角老板们的一共同特点吧，这些老板基本上是非常务实的人，待人处事非常的低调。他们不太愿意暴露在媒体和镜头下。尤其说想要给他们照个人单独的相片，这更是非常的困难。因为他们都害怕自己被绑架。

艾：改革开放给中国带来快速的发展，同时也带来另一个不可忽视的结果，那就是贫富相差的悬殊，财富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的手中。在这样的前提下出现了包括治安在内的各种社会问题。我想如果贫富的悬殊问题还在不断的扩大，又得不到重视，这个社会将变得非常的脆弱和危险。

舒：是的，你讲得很对。泡泡的脆弱和容易破灭的特性正好暗示了很多问题，并且将这些问题放大，让人引起重视和思考。

艾：重复问一下这些企业家对面对泡泡有什么反应？

舒：他们对待泡泡同样有各种各样的反应。有好奇，有愤怒，有快乐，有吃惊……

艾：能否讲一些有趣的经历？

舒：有一次去佛山拍摄一个电器行业的企业家，这个企业的产品品牌属于全国著名品牌。这家企业管理特别的规范。见老总必须要通过助手和秘书来安排，当我们拍摄时有助手、秘书等几位工作人员陪着。这些工作人员为了在老总面前表现自己，总是要插手我们的拍摄，甚至连怎样构图都要来告诉我们，还小声地说老扳喜欢端坐在大班台后面的大班椅上照相。然而我拍摄的规则是老板必须坐在大班台的前面，我跟老板说请他将大班椅搬到前面来，老板有些不明白。他说他平时都是坐在桌子后面的，坐在前面有些不雅而且也不严肃。后面经过我的解释，他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但是可以看得出是很不情愿的，还有些不高兴。这一切他的下属也看在眼里。我先给他拍了几张常态的照片。当我拿出泡泡水吹泡泡。泡泡飘在办公室时。老板已经很不开心了，开始质问我了，你吹泡泡是什么意思？你没说要在我这里吹泡泡，你是不是在讽刺我的企业是泡沫企业啊？老板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助手非常麻利的将我手中的泡泡夺走，并马上把它扔出了窗外。当时我被吓呆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们已经被五六个人请了出去，当时非常的狼狈，相机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摔坏了。

艾：你当时没有跟他们闹？

舒：这有啥好闹的，他们的保安没有动手打我们都算是幸运的了，如果换成普通的打工仔早就被他们打了。

艾：他们对“泡沫”特别敏感啊！

舒：是的，可能是泡泡刺痛了他们的一些神经。或者说触及到了他们的过去以及某些现状。事实上很多企业能够做大是依赖了一些背景的。随着社会的变化，许多的东西也不是一成不变。背景也会发生变化，当这些背景一旦失去时，它们就变得特别的脆弱。甚至面临破产，这样的例子非常得多，我们可以在很多的新闻报道中看到这些消息。所以他们面对泡泡变得敏感，我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企业家都是一种消极的敏感。南庄镇是中国建筑陶瓷的重要生产基地。有一家叫新中源的陶瓷企业是中国最大的陶瓷企业，他拥有几十个陶瓷品牌，年产值超过两百个亿。我去到这家企业董事长的办公室，办公室有近一千平方米大，空间是巨大的。但是他的布置让我很是意外，办公室里没有巨大的大班椅、大沙发、荣誉证书、领导的合影等一切在其他办公室常看到的东西。他的办公桌不算很小，但是在这个空间里却显得异常的小，整个空间的墙上挂了一张难得糊涂的书法之外，就是一张企业园区规划图。空间中也就摆了非常普通的沙发。我和谈的话也不算多，几分钟后就开始了创作。我也在他的办公室吹泡泡，他开始还是有些吃惊的，不过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还不断地说：“这不就是泡沫经济吗？”我以为他会发火。结果非但没有发火等我拍完了照片，他还主动邀请我留下来吃晚饭。在吃饭的时候他还感谢我，说是我提醒了他，让他注意了一些问题。他觉得企业做大了就需要不断地反省，而不是盲目的骄傲。我当时听了这些话还是很高兴的，因终于有人开始理解了。被理解的感觉还是很幸福的。

艾：你在这几年里总共拍摄了多少个企业家？

舒：大概有三四百个吧，这几年里我只要有机会就会去完成这件作品。但是真正拍了泡泡的只有一百多个企业家。大部分的人看到我吹泡泡还是拒绝了我。其实我联系的企业家有一千多个，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打电话约人。

艾：做一件作品来说，我觉得你只要拍到十几张这样的照片，也可以说明你的观念和表达你的思想了，拍那么多是不是一种重复，有很大的意义吗？

舒：如果只从艺术作品谈这些行为，得确有十几张就够了。尤其是当我拍摄这些作品遇到障碍的时候，我就拿这些来安慰自己说作品已经够了，可以不拍了。如果从社会学来看待这件作品，如果只有十几张因该是远远不够的，我认为量的不断增加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概念，我相信通过看是简单重复的行为一定会让这件作品发生质的变化，并超越艺术的范畴。有时候艺术家是最会取巧的人，所以许多作品也很取巧。但是你会发现你一旦取巧后作品中的质朴和真诚的力量被瓦解。通过这次创作，我发现重复没有那么简单，它绝不是某种事物的再现，重复让许多东西变得清晰和明确，重复是证实生命存在的重要力量，重复是让你变的真诚和自信的力量，还会让你变得更智慧。我发现自己在创作的前期还是很没有自信的，只要一想到他的难度和庞大的工作量就只打退堂鼓。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完成这件作品。但是随着这工作的重复和叠加。我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各种打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每一次拍完一张照片时，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快乐。到现在所有的照片都摆在我面前时我自己都会被它感动。创作中的各种经历将成为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和我的宝贵财富。

艾：这么多次的泡泡行为后，泡泡还是那个泡泡吗？

舒：我想可能会有些不一样，但是我发现现在的泡泡已经不再是我舒勇的个人式艺术语言了。因为这些泡泡已经成为所有参于我这次艺术创作中企业家的共同语言了，他们也和泡泡发生了特殊的关系，他们也在艺术的方式中获得了很多独特的体验。而且这种体验成为他们社会生活中不可忘却的体验，泡泡成为我和他们交流的重要语言。我和其中很多企业家成为了好朋友。每一次我们的见面必然会快乐的提起那次摄影的经历。[JH: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