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玉之状为叶,髹漆之色乱金,似矣,而不得谓之美术。象齿方寸,文字千万,核桃一丸,台榭数重,精矣,而不得谓之美术。几案可以弛张,什器轻于携取,便于用矣,而不得谓之美术。太古之遗物,绝域之奇器,罕矣,而非必为美术。重碧大赤,陆离斑驳,以其戟刺,夺人目睛,艳矣,而非必为美术,此尤不可不辨者也。”
在现代的眼光看,旧中国的一些作品,精神层面出现了问题,难以引起心灵的愉悦。问题之一是过于实用的态度。意识被功利的东西压碎了。艺术固然是一种文化的表现,又能辅翼道德,但最终还是发扬真美,以娱人情,将人从俗界中脱离开来。人的意义,是从动物本能中走出,有爱美之心。但那美的存在,并非客体的简单复制;乃是糅进想象与爱意。将心从污浊里拯救于彼岸。这个看法和古希腊朴素的美学观有着逻辑上的联系,说其受到康德的某些影响也未尝不对。鲁迅后来的审美观从这里延伸开来,那是不错的。
尼采爱看血写的文字,钟情于飞腾的艺术,这在鲁迅的心里也投下了影子。他的审美观里,带一点灵动的、悲壮的气息。青年鲁迅喜欢尼采,这印记直到中年依然保存着。与尼采相似的一些诗人、艺术家,也是喜欢的。鲁迅说自己年轻时读过拜伦的作品,心神俱动。还看过拜伦的肖像画,也留下了好的印象。诗与画,如果能刺激出人的自我觉醒,有种新生的意志在,那是殊为有益的。可惜在中国人的作品里,看不到多少英雄而有人气的脸。反而倒是“天女散花图”、“黛玉葬花图”引人注意。鲁迅觉得士大夫与民众的审美眼光,是有病态的东西的。[JH:PAGE]
1924年,鲁迅在《论照相之类》一文中写到社会的艺术心理,不无讽刺意味。他说“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言外近乎矫饰,且多阴柔得别扭的病态相。相反,一些阳刚之美的艺术家,思想的图像则显得怪诞,并不使人关注:
“我所见的外国名伶美人的照相并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没有见过,别的名人的照相见过几十张。托尔斯泰,伊孛生,罗丹都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勖本华尔一脸苦相,淮尔新穿上他那审美的衣装的时候,已经有点呆相了,而罗曼罗兰似乎带点怪气,戈尔基又简直像一个流氓。虽说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来罢,但总不如天女的‘好’得明白”。”
鲁迅写文章喜用反语,他用了讽刺的逻辑点画国人的欣赏水准,其实是刺痛了一些读者的。那时他把绘画、照相与诗是放在一个层面上加以考察的,印象是中国艺术在整体上爬在了地下,被一种浑浊的暗流驱使,灿烂的、神灵飞动的光泽被遮挡了。中国的艺术家需要一次洗脑,至少是一种换血,否则骨子里仍不过是子曰诗云之类的小玩艺。而这样的玩艺是没有出息的。
在教育部工作的那几年里,鲁迅开始有意在美育上用心。第一是输来洋人的作品,开阔大家的眼界。其二是倡议建立美术馆,以陈列天下珍品。其三是建立奖励机制,助艺术精品的流布。其四成立研究机构,使那些伟力的作品得以认识与解析。上述几个设想,只是那时他文化视野的一部分。他还在文物保护、报刊编辑等方面,多有见识。北京最早的图书馆、博物馆、公园的建立,他付出的心血也是世人皆知的。
我觉得鲁迅的生命里,透出的是真人的气概。如果细品鲁迅的书,发现他对文字、线条、色彩的敏感,是超常的。人的一言一行,一吟一咏,本可千姿万态,呈精妙之姿。而中国却千人一面,了无生气,连一点点粗俗的性灵之光也滑落到暗色里了。鲁迅厌恶中国园林中的小家碧玉及书画里的经学气。他的血气蒸腾,常常高悬于天幕之中,有驰跨纵横的潇洒。喜看大漠惊沙,也留连惊涛之魂。著文时神色幽默,玩天下于股掌之中。艺术者,乃人的天性与神思的互动。得之于天地之气,又出自于神灵之谷,于是高蹈于江湖之上、绿林之野。我们看先生的文章,其大美之处,在于放自我于囚牢之外,得真的大自在。千百年间,国人一直住在笼子里,而他却飞到旷野里去了。
发表评论
请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