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从技术手段和制作要求的角度考察,仿制、摹本和作伪并无根本差别,其目标都是最大程度地逼近原物乃至于乱真。问题的症结只在于制作的动机和用途何在而已。仿古作伪的做法在春秋时便见于记载,西汉文帝时,赵人新垣平曾伪造玉杯和周鼎,唐代有张易之兄弟以伪乱真盗窃皇室秘藏。此后,作伪之风愈演愈烈,到北宋前期更可以炽盛称之。以当时山水画坛三大家关仝、范宽、李成来说,李成在当时画名最著,伪品也最多。“书画学博士”米芾刻意搜访多时,真迹只寓目二件,赝品却见到了三百件。无怪乎他要气恼地在《画史》中说:“皆俗手假名,余欲为无李论”。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规模化的仿造和作伪是在宋代形成气候的,问题的复杂性,又在于二者往往交叉纠缠在一起。其时书画的仿作和伪作固然屡见不鲜,但若与铜器、陶瓷这些大门类相比,却只可说小巫见大巫。
铜器的伪造、仿造虽在宋以前已见诸记载,但数量少,且并未规模化。实物如今藏故宫博物院的一件“唐仿西周觯”,其口、颈及足内外带有细而浅的凹弦纹,是打过蜡的熟坑器,明显具有唐代铜器的特征。中唐以后,设有官营作坊专事仿造前代器物。宋代赵希鹄《洞天清禄集》便特别说到一种所谓“句容器”的铜牌:
“句容器非古物。盖自唐天宝间至南唐后主时,于升州句容县置官场以铸之,故其上多有监官花押。甚轻薄,漆黑,款细虽可爱,要非古器。岁久,亦有微青色者。世所见天宝时大凤环瓶,此极品也。”
宋时升州即今南京一带,唐代称江宁郡,辖下有句容、溧阳、溧水等地。从唐玄宗天宝(公元742)年到南唐时,期间近二百年,在句容设置有专门仿铸古铜器的官办作坊。其特征是器体轻薄,漆黑色泽,款文细密,而且上面多加有监官花押。“句容器”虽非古物,但也有极品,如天宝时所铸大凤环瓶即为一例。
句容铜器非古物,像唐宋时期内府这样的仿制,并非有意混淆视听,惟其这样才可满足宫廷对古物名器的需求。宋徽宗敕令王黼编纂的《宣和博古图》,全书三十卷,著录有宋代所藏由商至唐铜器839件。明以前刻本中,是书图形器名下或有注“依元样制”、“减小样制”字样,此即当时依原大或缩小尺寸而仿制的商周青铜器。有些仿古器还铭刻当时的制作时间。这显见与作伪判然有别。宫廷批量仿制铜器,一固然是好古之风,二是作礼器之用。《宋史·礼志》记述了“诏求天下古器,更制尊爵鼎彝之属”的史实,目的是作为郊庙祭祀之器。欧阳修《集古录跋尾》中还记载有仿制乐器的事。宋太祖时,王朴曾作编钟,但钟体均不圆,人皆以为王朴制作不准。及见到形状一样的周代铜钟,才叹服王朴铸钟技巧既高,且恪守法规。徽宗时新铸大晟编钟,其器形纹饰悉仿春秋时的宋公戍钟。当然,朝廷所仿铸铜器不仅应用于郊庙,也有赏赐臣下的。
陶瓷的仿古风气也相类,不仅官营作坊,这时的一些地方瓷窑,也多有刻意仿古者。从今天陶瓷考古的情况而论,同样完全证实了这一点。今人冯先铭《古陶瓷鉴真》一书以宋代为例说:“五大名窑的作品中有很多器形是仿汉代器物的。如戴维德基金会和北京故宫博物院各收藏一件汝窑三足樽,即是仿汉代铜樽形制特征烧造的。还有仿周代的三足鼎、四足方鼎等,都是在帝王爱好古物,考古风气盛行的情况下产生的。”
这种风气延续而下。元代之仿宋钧窑产品,民窑仿制同时期内府瓷等,莫不属于此列。而上有好者,下有甚焉,历来如斯。社会上崇古好古者日多,见有利可图,伪造古器物者便纷纷冒头,而且手段之高妙也令人匪夷所思。《洞天清禄集》曾述及宋代铜器作伪者所用秘技,言之甚详,不妨原文抄录于此:
“伪古铜器,其法以水银杂锡末,即今磨镜药是也。先上在新铜器上,令匀,然后以酽醋调细硇砂末,笔蘸匀上,候如蜡茶面色,急入新汲水满浸,即成蜡茶色;候如漆色,急入新水浸,即成漆色。浸稍缓,即变色矣。若不入水,则成纯翠色。三者并以新布擦,令光莹。其铜腥为水银所匮,并不发露。然古铜声微而清,新铜声浊而洪,不能逃识者之鉴。”
不过,赵希鹄以为伪器“不能逃识者之鉴”,这想法则不免过分乐观。远的不说,在宋代,像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王俅《啸古集古隶》这样鼎鼎大名的著述当中也都掺入了伪器,可见当时铜器伪作之技艺,实属可以瞒天过海。而稍谙历史者,莫不知道宋人最擅于考辨名物,考古学一门即于斯时发端。若说以他们的眼力审察同时代器物尚且如此,千百年后的我们,又将如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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