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这个词,在当今观念至上的美术界已经羞于被人提起了,从事艺术的人很在意“雕塑家”或“艺术家”的名头,自然不愿意将自己与手艺联在一起,让人看得扁了。艺术家很爱重这份无形资产,所以要用观念这把利器来斩断与手艺的联系。砸碎铁锁链的努力使一批从事艺术生产的人得到了解放,他们的手开始变得优雅起来,作品也变得标准化起来。相比之下,徐光福要受累得多。因为至今他仍在做着手工的活,在他的雕塑中,断石开碑,刻木镂文的手仍是作品的主宰,他也仍在用双手圆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梦。
最能体现光福雕塑理念的作品有两类,一类是木雕,一类是现代制作。两类作品起手有先后,但又持续下来,到今天这两条线依旧平行同步地在走,互相激发砥砺。如果从光福个人雕塑理念的形成先后来看,木雕是他的靶场。在打木雕时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接过“化腐朽为神奇”的接力棒,把个人的造型体认与材料质地,挥斧运斤与心感手应的现场意味释放出来,让瞬间的思绪和迸发的情感在指掌间流淌。从80年代至今,光福创作的乌木雕刻有几十件,很难见到有一件是相同形态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是按原木的形态移形就范的,木曲则我曲,木直则我直。换句话说,是材料决定了造型,常态就合于物态,所以木雕就有了光福式的诡奇变化和风格的魅力。
光福打木雕没有预先的稿样,他的稿样是从那些腐烂干裂,根节扭曲的废旧乌木中唤起的,做法有些类似于匠师制“器”,依形就势的巧思和手法的灵敏精湛是作品的灵魂,形体的意味只有在刻木的手中才渐渐活脱出来,即兴和偶发的思绪好像从来就不能有一刻的离开。自然,用这样的方式打木雕只能是雕塑家个人的事,旁人是搭不上手的。照今天雕塑界的时兴观念,一个雕塑家这样绝对依赖于自己动手显得有些不经济。不过光福有自己的理念,想要找回被忘却了的中国方式,只有用艺术家自己的手,借他人的手是做不地道的。因为忘却已经很久了,中国“技艺并重,器道合一”的艺术方式,在一次次遭受西化的洗礼之后,在今天的雕塑中还能找回几许?光福试着“找回”的意识最初并不是那么顺利,所以在他开始的木雕作品中仍有捏合的感觉,摇摆在西方的塑造和中国的意象形态之间,肖像和人体还没能完全抹去塑造的痕迹。90年代中期以后的木雕是脱胎换骨的,主体仍是人物,却有长出来的惊喜,新生的感觉和斧劈刀削的感觉合在了一处,互不外在。这种进步,光福是靠手一点点找回来的。
木雕这个实验场让光福掂出了中国手艺的份量和手艺活中的艺术真谛,简约与精细,大开与大合,狂怪与理趣,虚与实,巧与拙,等等规律与法则既贯通在自然中,贯通在社会生活中,同时也贯通在作品的制作过程中。艺术讲究的是心手相应,手艺即是心迹。说白了,雕塑家的心思、趣味和品格都在雕塑活上表露得明明白白,那是蒙不了人的。艺术家要想让人尊重,他的手头上就不能出虚招,作品得多些个人原创的力度。
找回中国方式并不是因袭旧有的传统样式和形态,而是要找回对事物的理解方式和表达方式。光福先在木雕作品上作过了这样的探索,把现代人的生活印记和心结留在了乌木上。随后他又扩大了找回的范围,把兴趣和精力又投注在《挤压》系列的创作上,构成了光福雕塑理念的另一种表达。
关于挤压的创意,导因是一件失手摔扁的泥塑头像,那原本起伏的五官和正常的结构一瞬间被压扁变形,就如烧变形的瓷器,因为骤然而至的外力,改变了预期的结果,塑造的所有用心和全部的情感寄予也在瞬间变得无奈。这次失手不仅给了他透心地一击,而且更强烈地唤起了他对手艺的再一次敬重。如果想要了解光福创作《挤压》的初衷,这件失手摔扁的头像算是起点。
《挤压》系列可以有多种读法。如果将这些挤压变形的人像作贴近现实的理解,它们则再现了某种生存的压力。为升官发财也好,为职称学历也好,为生计糊口也好,总之人人都在承受着有形或无形的压力,人人都在生存竞争中被塑造,被挤压得人是人非。此刻的光福拿着的是一把手术刀,把脓包挑开来,让人看到痛的根子。这是作品的现实意义。如果从玩观念的角度去理解,《挤压》系列多少还能挨上后现代主义的边。西方的雕塑经典可以挤压,中国的雕塑经典也可以挤压;《大卫》可以挤压,《父亲》也可以挤压;马踏飞燕、女人体、收租院全都成了被挤压的对象。林林总总,大凡世间有人和有人造的物,挤压便无处不生,无所不能。此时的光福握着的是一管红笔,随时准备画叉。这是作品的观念表现。《挤压》系列多被放大,搁在室外,外表颜色光鲜夸张,具有呼应环境的独特功能,它又可以作为公共艺术来欣赏。这时的光福拿着的是马良神笔,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挤压》,其中有一样谁也不能视而不见,那就是雕塑家塑形造物的手艺。光福很看重这一点,不管作品最后呈现的挤压面有多大,这之前的塑造过程从来都不会省略,塑造时也从不敷衍。他很投入地临摹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头像,原大去重塑《收租院》,数十倍地放大《马踏飞燕》……临放的过程极其忠实于原作,并把对经典的理解留在了上面。只有完成了这个过程,挤压发生时被压平的部分才具有储存塑造信息的能量,就如同用了压缩的格式,观者通过解压缩程序仍可以读出作品的完整内容和全部细节。也许这就是光福的用心,让熟悉的经典变得陌生之后,仍不失去经典的魅力。光福细心地为作品设了这样一个关窍:经典式的塑造和程序化的挤压。这是一个重组的表述结构,一个溶入了东方智慧和包容力的再生形态,留住手艺则是其中最生动炫目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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