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希望我的作品,老外看不大懂,中国人一看就懂
自从在2577创意大院匆匆彩排了活体雕塑《无字访》之后,不论白天黑夜,金峰的手机始终关机。他采取了跟作品同样的姿态:什么也不说。
5月20日清晨8点,100位外来务工者乘坐旅游大巴从上海远郊或周边打工的小城市,来到龙华路2577创意大院(原是1871年李鸿章创办的江南枪炮局,隶属江南制造局,是中国最早引进西方技术造枪炮的兵工厂。民国时期,它是国民革命军沪淞警备司令部。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军工企业基地。今天,它是广告、设计、传媒业聚集的园区)。几个年长者听说过“兵工厂”,但说不清楚。今天来做什么,大多数人也不太清楚。老乡带老乡,撺掇的话是:“空着吧?走,去玩玩。”
帮金峰招募这些人的朋友下了乡。向老乡解释活体雕塑或者一件当代艺术作品的创作动机是比较困难的。有机灵的老乡问他,是不是拍广告片?他怔了一下,点了点头。100个外来务工者很快找齐了,有的是夫妇俩带着孩子,还有些想来,人已经满了。他们用马夹袋包好一身干净衣服,打算完事之后换上,洗洗脸就可以回家了。
现场还是很来劲的。11位城里姑娘(后来听说是化妆师),还有三四十个小伙子,整个下午都围着他们转,还从头到脚给他们化妆。
头部与脸部是这样:头发上用摩丝将金粉固定;脸上先打一层古铜色粉底,再上金粉;衣裤鞋子上先上一层胶底,也涂上金粉。化妆师说,花2000多元买来的这些粉底、金粉产自日本,是舞台专用品,对皮肤没有伤害。
100多号人聚在一间100多平米的大车间里,板凳条凳木板床上,男男女女或坐或躺,旁边有瓶装水也有结满茶垢的大缸子。化好妆的有的跑到屋外蹲着抽烟,有的躺倒午睡,从身边过能听到鼾声。
来自河南的杨琳在宝山区打工已经4年了,期间遭遇的委屈事“当然有喽”,譬如她的弟弟,一个在大卖场门口踏三轮车拉客的残疾人被超市保安驱赶,拉扯之中扯了保安的衣裳,到派出所后罚了2000元。她自己则乐呵呵地在饭店当服务员,做夜班,每月挣650元,还想着要把孩子接到上海来过日子。
黝黑的皮肤、粗壮的手指、光洁丰满或者满是皱纹的脸,他们天然的肌理就是用来表达这件作品,甚至这件作品就是他们创造的,虽然他们并不十分懂得它。
金峰穿着大汗衫走来走去,默默地看着这一切。100多号人的盒饭垃圾袋刚刚运走,助手跑来说11包面巾纸又用完了,“再去买。”金峰掏钱包。为这件作品,他总共掏了5万元,其中有一块是100个参与者的劳务费。
天很热,大滴的汗珠挂满他的额头。说实话,把金峰往这些人当中一扔,也就找不着了。创作的愉快夹在汗水里,虽然他什么也没说。这件作品最后的样子就是100个人站在一堵长长的围墙前,站立着,有的双手拈着一张金色的纸(在速写纸上刷上金粉),一张没有任何字的纸,像雕塑一样站立着,什么也不说。
去年10月,金峰的作品《跪了492年,我们想站起来喘口气了》,让秦桧站了起来,在网上被骂得要死。他不得不一遍遍向媒体解释:“不是要为他平反,而是想表达:现代社会里人如果触犯法律,自然有司法机关追究责任,但谁也无权逼人下跪,或者死后塑个跪像什么的。”学院派和一些年轻人都对这种思考方式表示赞赏,但金峰后来还是主动将站着的秦氏夫妇塑像提前撤出展厅。
今年2月15日,“首届时代艺术家大奖”在北京798艺术区颁到他手上,其余4名获奖者是陈丹青、赵半狄、舒勇和已经不可能到场领奖的陈逸飞。江苏人金峰早年当过记者,2003年来到上海,曾当过多伦美术馆学术部主任,从1990年代中后期玩当代艺术至今,这是他拿到的第一个奖。
他的作品里,静默频繁出现。《一节课》里,30个学生身穿校服坐在展厅中布置的教室里,表情严肃,沉思或困惑,时间为1小时;《卡拉斯的到来》是装置录像,12个小电视机同时播放6个学生独自在听“卡拉斯”,站着、坐着两种姿势;广州艺术三年展上的《我的形象的消失过程》和后来的《远一点,再近一点》,都是不声不响。在这些作品里,你看得到超现实主义的痕迹,也看得到有意预设的暧昧和语焉不详。荒诞与现实,原本纠缠不清。
人物周刊:《无字访》的创意来自哪里?
金峰:想法是今年年初有的,来自于互联网上的各种新闻,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每天在网上下载很多事件发生时的图片,你们记者关注到的事情,我也在关注,只是大家的表达方式不一样。
人物周刊:活跃的当代艺术家们似乎越来越介入现实、直逼当下,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金峰:我现在越来越希望我的作品,老外看不大懂,中国人一看就懂。我能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脱开西方语汇。
人物周刊:西方当代艺术中的哪些人对你影响比较大?
金峰:很多。我受过比较完整的哲学训练,材料对我而言只是存在于感觉对象之中,它的外延必须受制于思想对象的牵引。
人物周刊:对《无字访》这件作品,你真的没什么要注释?
金峰:仁者见仁。你也可以这样理解:100位外来务工者,看到上海的城市建设如此日新月益,惊呆了,他们在哑口无言中完成了与这座城市的互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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