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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之友严友人

更新时间:2006-06-15 09:47:13 来源:新民周刊 作者:胡展奋 编辑:小路 浏览量:1872

   当人们欲为宋庆龄塑像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严友人;当人们欲为巴金塑像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严友人。赵朴初、贾植芳、黄佐临、夏衍、赵丹、钱君匋……最后,当人们欲为陈逸飞塑像时,第一个想到的仍然还是严友人。

  2002年,他的青铜雕塑《生命》以100万人民币的价格首开了中国雕塑第一价。

  三年未见严友人,盛名忽然满京华。

  一组大气磅礴的青铜雕像“中华十二文化名人”,远看玉树临风,近看峨冠高古,“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画论中,所有清奇古怪的比喻,都能在这组雕塑中找到。

  严友人,中国雕塑的顶尖人物。一头凌乱的长发,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浓眉大眼狮鼻海口,下列雕塑订单的归属足够使他列入“大师”的行列——

  宋庆龄、巴金、赵朴初、贾植芳、黄佐临、夏衍、赵丹、钱君匋、胡伟民……最后,当人们欲为中国油画界人气指数第一的陈逸飞塑像时,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严友人。

  “西法东魂”结正果

  中国人讲究“醴泉有源,芝兰有根”。讲师承,严友人永远忘不了他的恩师,一代雕塑大师张充仁。淮海路上那座著名的聂耳像就是他们师徒俩合作的标志。

  祖籍广东的严友人1960年至1965年就读于上海美专(现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雕塑系本科,毕业后进入上海油画雕塑院开始了他的雕塑事业,主张中国现代雕塑艺术应该还其原始贞洁的本质,唯“奢华铺陈、繁琐罗列、刻意造作及逼真细节”者务去,并讥之为“艺术四凶”。

  30多年来,他苦心孤诣地致力于在雕塑语言中注入文学性语言,运用诗的隐喻与象征,夸张与幻想,哲理般的抽象乃至于黑色的荒诞,使雕塑作品在固定不动的空间内,言简意赅地融入丰富的思想内涵。

  现在,我们在“桑达传播有限公司”的雕塑现场,评议他的“中华十二文化名人”。

  他们是:孔子、老子、墨子、孟子、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王安石、陆游、李清照。

  孔子总是让人最先注意的。但见他双手高揖,头部微仰,长袖飞动,袍笏飘然,俨然一派“素王”风度,一看就是一个“礼”字,严友人的雕像构图立意是这样解释的:礼——学无常师、有教无类、道崇周礼、温故知新。

  我们注目老子。一个隐隐然眼窝深凹的老人,神情淡然,长髯垂胸,两手自然下垂,如处无风地带,衣袂不惊,两胁以下,概为烟岚。

  雕像的构图立意也是“极简”:无——无为而为、道法自然。

  老子右侧屈原的造型则动感极强——那困惑而倔强的头颅一仰再仰,直至面部与肩线形成90°直角……

  那是用一种常人难以具备的心智和胆魄向天发问、向命运抗议吗?如果是的,则“天何言哉”!而如果不是,那就一定是“天问”之后的绝望,是对人类社会公正法则的最后抨击和对生存意义的最早质疑吗……

  我们沉默了。我们等待严友人的诠释:为什么所有的文化名人都面目模糊?遴选的标准是什么?为什么名单中没有庄子、司马迁、陶渊明……

  严友人回答:“是的,我们看不清他们的五官,但也无须看清他们的五官,”他穿着一件蓝色工作服,用泥刀作了一个有力的下划劈势后说,第一,有谁真正看到过这些伟人的原来容貌呢?从来没有,也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传世的一些文字昏聩得可怕,就拿孔子来说,我查过的孔府档案,是这样记载孔子的:“反首,张面,大角,日准,河目,海口,龙颡,牛唇,白颜,均颐,辅喉,骈齿,龙形,龟脊,虎掌,骈胁……”,而且“胸部矩形,且有文字”,我们如果相信这些文字,照此打造,孔子会是怎样一副尊容。他说着顺手拿过一张纸,勾出了一张素描:你们看,“海口”乃极言其大,试试看这张嘴画到腮根吧——哦,那就成了腮裂,青蛙王子;骈齿,两排牙齿吧,暂且不论,这“虎掌龟脊”可不是开玩笑的,掌心应该有肉垫凸出,“龟脊”应该像个驼子,这,还成人形吗。

  干我们这一行,“形似”,总是拘谨的、形而下的。前人说,大象无形,就是要追求“骨子里的相似”,伟大的雕塑作品,都是“西法东魂”的结晶,也就是西方油雕的技法和东方艺术哲学完美联姻的结果,“西法东魂”,如果体现在这组雕像中,应该能让你一眼看去就知道谁是谁,我负责提供“独具性”的神态和特质,比如同样是昂首向天,如果我没能让你一眼看得出谁是屈原谁是李白,我就彻底失败了……

  至于“名单”中为什么没有庄周、司马迁和陶潜,严友人的回答更有意思,五千年的文明史,够分量的文化名人又何止“十二”,除了上述三位,左丘明、班固、蔡邕、韩愈、司马光……都是重量级人物,问题在于我的选择是一次很个人化的选择,只选我喜欢的,并不替先贤立言,庄周和陶潜都是我非常尊敬的人物,但是我觉得他们太“出世”,我虽然也是一个有出世之念的人,但和他们比,境界相差太远,所以不敢摆弄;至于“太史公”,正因为我太崇拜他了,才不想展示他的形体—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类似的感受——”他说,“千年以下,每次想象他在蚕室受刑,我的相同部位就会转筋,就会发生阵阵莫名的隐痛,雕塑是高度体认和直感的艺术,我不想别人也产生和我类似的痛苦。”

  读者是高明的,他说,我的这组群雕委托上海交通大学“中华青铜公司”浇铸,刚刚破范,被一群学生看见了,就一个个地被“指认”了出来,可见,现代阅读过程是由创作者和欣赏者共同完成的,如同国画中的“留白”,只要你提示性地预留空间和路径,读者的想象力和鉴赏力往往超过我们。

  “中华十二文化名人”的最初构思来自于90年代中期,在举世若狂的炒股、开公司的热潮下,严友人痛感国人拜金太过而丢失了“性情”,而人之为人,最最重要的恰恰是性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你们可以看,这组‘中华十二文化名人’中,哪一个不是性情中人?!”严友人自豪地介绍说,“夫子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不是一种性情?孟子尊君,但一旦发觉君主是‘独夫’就号召大家‘鸣鼓攻之’,是不是一种性情?墨子为了和平, ‘自费’奔走列国,呼吁‘兼爱’,是不是一种性情?屈原、李白、苏轼……哪一个不是性情中人?和我所有的作品一样,这组雕塑的主题还是“生死心切”。他指着群雕说,构思他们,我花了整整十年,但是动手做,我只花了一年,差不多一气呵成,这就是“本土浸润”的力量,所谓“耳濡目染”,他们应该从孩提时代就活在我的潜意识里了,只不过50年后我把他们再度请出来罢了。

  悲壮的吞噬

  不知是不是偶然,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40年前“一口气”出了两个天才型人物,当时称为“一把剪刀,两个口子” 。

  这两个“口子”,一个是严友人,一个就是陈逸飞了。陈逸飞去世后,陈逸飞的亲属欲为他塑像,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严友人,因为陈逸飞的弟弟陈逸鸣自初中起就认识严友人了。

  我们因此而聊起了往事。

  “我和陈逸飞在上海美专同窗时,陈逸鸣好像还在初中念书,”严友人回忆说,我们一帮人常去陈逸飞的家,彼此也就认识了。

  1961年我念大学二年级时,陈逸飞刚进大学预科,因为个子小,我们当时都叫他“小不点儿”,但是谁也不敢小觑“小不点儿”,因为他实在太好学了,经常到我们高年级的课堂来讨教,还特别喜欢和我纠缠,提问常常出人意料,而且“ 打破沙锅问到底”,问得你目瞪口呆。

  学校的学习气氛非常浓郁,大家喜欢半夜2点起床,到菜场“抢位置”——当然不是去买菜,而是抢占最有利的写生位置,我印象里,陈逸飞最活络,常有好位置,而且极其勤奋,画到天亮可以画五六十张。

  当时我常常在课余找同学做我的模特,陈逸飞为人热心,最愿意做我的模特,常常约好了,到他北京东路的家里,在窗前要他摆好模样做头像,那期间他的弟弟妹妹就嘻嘻哈哈地看热闹,陈逸鸣他们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深受我们的影响,后来也投身绘画的。

  我为陈逸飞做过多少次头像已经记不清了,但是最成功的一次他一直收藏着,从现在留存的照片看,人们可以非常准确地确定陈逸飞少年时代的性格、气质、志向和装束。

  那一次我们聊得很开心,阳光有力地打在他的左腮,看着他心雄万夫的神态,我忽然有一种直觉:这个“小不点儿” 将来勿得了!

  这时他开口了,说,把我弄得神气点。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座头像(见图),陈逸飞翘嘴昂首微皱眉,双目炯炯向天外,一副雄心勃勃,要征服世界的气势。

  泥塑做完后,我把它翻成石膏像,晒透干透后,再做成仿铜效果,陈逸飞对这尊头像满意极了,高高兴兴地放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这一放就是40多年的岁月流淌过去啦!

  以后的20多年里,我们一直互为模特,他那幅著名的油画《金训华》就是以我为模特的,那是一个冬天,这个“虐待狂”因为和我够交情,居然在零下六度的气温下,要我只穿单衣,被他大盆的冷水一盆一盆地从头浇到脚,以寻找“浪涛中的舍身英雄”的感觉。比如,因为搏击浪涛,人物面部的咬肌应该是怎么凹凸的,颈部的血管应该怎么贲张的,甚至耳朵也因为亢奋因为寒冷而如何后贴,这一切陈逸飞一个细节也不肯放过,现在回头一看,当时陈逸飞才20岁刚出头啊,其功夫已经如此了得,他常说自己绘画的“诀窍”只有四个字,就是“透视”和“细节”,真所谓“辣椒如果会辣,很小就够辣”了。

  “这次,逸飞的亲属要求我为他的墓碑塑造浮雕,说实话,对我刺激很大,你不敢相信,一个曾经那么熟悉的人那么鲜蹦活跳的人已经化成随你摆弄的泥团,昨天的一切还历历在目,鲜花和墓地的间距太短了……”

  严友人言及于此,已十分伤感,“他是一头狮子,吞噬世界的同时,他也吞噬了自己,一个银币的两面,成功的另一面就是对自己生命的吞噬……”

  宽敞达600平方米的工作大厅的正面墙上,陈逸飞的浮雕已经完成,我上前细细端详,恍然亦有隔世之感。

  和少年时代一样,浮雕的嘴角依然非常倔强地上翘着,同时蕴含着艺术家特有的睿智和灵秀;双唇还是抿得那么紧,但唇鼻之间已经洋溢着成功者应有的宽容与自信,眼神是深邃而朦胧的,既有探索,又有迷茫,不禁令我想起我们那些彻夜长谈的日子,他的大视觉大艺术,他的城市骑士精神和怀旧情结,他的绅士风度和待人接物的“费厄泼赖”。

  些微浮肿的腮部和眼袋,既暗示了浮华世界的匆匆印痕,也提示了奋斗人生的体力透支,但毫无疑问,这是一幅展示艺术家对人类充满温情和大爱的杰作。

  我曾不止一次地观察严友人制作泥塑的全过程,只见他东摸西摸,翻来覆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形体也朦朦胧胧,泥塑完成后还是见不到很多细致的东西,让人心焦,但是事实上,他于看似随意的触摸中已经抓住了本质的东西,把该做的,不动声色地都做了。懂的人才会发现,原来他的雕塑于朦胧的表象下隆凸着丰满结实的体块,既概括又简洁,各种解剖关系衔接得正确而微妙,形体表面的各种“朝向块”均是弧面状,既贯气又丰富,而且根据创作的需要,形体和肢端部分都作了变形处理,是张大千所谓“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是米开朗琪罗的“把不是脸的部分去掉”;是一种寓意性雕塑,游走于抽象具象之间,是伦敦塔的诉求,又是太史公被吞噬前最后的抗命……

  你最好用“心”去抚摩他的作品,你可以直接感受到艺术家酣畅的宣泄和强烈的主观感受,可视可触的雕塑材料在这里“性情地”灵胎转世,金针暗度。

  临别,我再度久久地凝视严友人那尊久负盛名的压箱之作《吞噬》——长发披肩的“他”正疯狂地咬啮着自己的肩膀。

  雕塑的基本形态呈佝偻的扭结,表面的肌理效果层层叠叠,细看则是一种概括的融化和躲闪,一种不敢承认,一种千年传承的身心相敌。

  是文明吞噬了他?还是他吞噬了文明?生存,还是弃绝?出世,还是入世?屈服,还是反抗?给予,还是吞没?是表达人类欲望的永恒的悲剧,还是作者当下自我的暗示?

  “都说我是名人之友”,他说,那就请允许我把我的“吞噬”献给我的朋友们吧。

  从能源危机到文化低俗化——人类,你在正吞噬着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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