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纽约索斯比拍卖行,能容纳400人的大厅座无虚席,现场接受电话委托竞拍的25位职员忙得不可开交。上午的拍卖接近尾声,第119号拍品挂出,是中国画家张晓刚作于1998年的《血缘系列:同志120号》,预估价为25万至35万美元。拍卖一开始,号牌林立。北京现在画廊合伙人黄燎原留意到,坐自己后排的一位竞拍者,多次举牌,底气十足——作品最终被他拿下,成交价是97.72万美元,是本次拍卖的最高价拍品。
“他的心理价位是150万美元。”事后攀谈中黄燎原得知,成交价距离这位新加坡买家的底线还相当远。整场拍卖,247件拍品中仅有25件流拍,并且大多是日本、韩国艺术家的作品。大量中国当代艺术作品,以超过预估价一倍至数倍的价格成交。
岳敏君的《狮子》卖出56.48万美元,位列第二。张晓刚另一幅《航海员(女孩)》以全场第三高的48.6万美元成交,王广义的《大批判:波普艺术》成交于24万美元,方力钧的《无题》成交于27.36万美元。这4位艺术家,在中国艺术市场中被戏称为“F4”,都在这场拍卖中创造了各自作品价格的新纪录。
中国当代艺术在市场上热卖,并不是在这一天发生的,但在这家全球最大、历史最悠久的现代拍卖行首次亮相,就受到如此热烈的追捧,不得不令行内行外惊叹:中国当代艺术火了!
热钱涌入
“在纽约索斯比,我关心了一下自己画廊签约的画家的作品,买家大都是国外的。”黄燎原在北京工人体育场的院子里经营着一家画廊,“以前在国外拍卖场竞买中国艺术家作品的都是中国人,这次却大多是老外。我也跟索斯比、克里斯蒂的人交流过,他们也觉得奇怪,说现在很多收中国当代艺术的,都是新冒出来的藏家,从古董或其他领域转过来,好多人的资料连他们也没有。”
对那位以全场最高价格拍下张晓刚作品的新加坡买家,《纽约时报》的报道这样描述:“即便是最了解亚洲艺术的专家,对他也一无所知。”
“火势”从纽约继续蔓延。4月8日,香港索斯比推出“中国当代艺术”拍卖专场。刘野的油画《烟》以320万港元成交;尹朝阳的油画《红旗》和台湾雕塑家朱铭的木雕《太极系列》也分别以100万和460万港元的落槌价,创下各自的价格纪录。最终整个拍卖专场的总成交额达到1.3亿港元,超过纽约索斯比1300万美元的总成交额。
4月22日,京广中心,北京匡时国际拍卖公司的油画专场开槌。这家拍卖公司是在当代艺术品大卖的“行情”中成立的,它的油画专场首拍,也是2006年国内拍卖公司的首发。
第1315号拍品,曾梵志的《北戴河》从50万元起拍,不到1分钟就飙到了100万。突然从场外冲进一位欧洲买家,拿着一只白信封就举牌。拍卖师左安平连声追问“这有效吗?”心急火燎的买家这才顾得上将号牌从信封内取出,此后几乎就没放下手,全然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直至此画以165万元成交。
“这位藏家后来告诉我,他进场时正好在拍这件作品,他飞快地交了6000多美元的保证金,拿了号牌进门就举。”“匡时”的油画雕塑部经理尤永事后与这位买家谈起价格,“他的意见是‘great work, cheap price(作品棒,价格低)’。”
这一场拍卖,当代艺术板块约有60%的成交金额来自海外。“也说明这一板块进场资金多元化、国际化,底盘深厚,市场容量巨大。”尤永说。
黄燎原今年已经参加了三个国际画廊博览会:意大利博洛尼亚、佛罗伦萨,西班牙马德里的ARCO。“眼见一批海外藏家,专买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他们拿着图册,上边但凡有中国艺术作品的画廊都做了标记,逐个寻访。很明显感觉到西方收藏中国当代艺术暗暗涌起的潜流。”
但是说到对行情的看法,黄燎原的态度却是“太热了,热得人都有点烦躁”。
5月1日出版的《艺术地图》杂志,发表文章《当代艺术这一次是不是泡沫?》梳理了业界对这场“拍卖热”中资金来源的看法:“一是跟洗钱有关;二是股市、地产操作资金入市,甚至有说温州炒房团也加入混战;三是在股市设局,让不明市场真相的新藏家接盘;四是确实有新老藏家想拿下某些好作品,而且贫富分化后的国内新贵阶层目前已经取代外国收藏家成为主力,买艺术品一掷干金,钱来得快,在艺术市场去得也快;五是不排除利用艺术品保值赌人民币升值的金融炒家的介入。”
“我对中国当代艺术在这一两年的拍卖奇迹感到莫名其妙。中国当代艺术如果在国内被接纳的现实,不是出于文化的原因,这是让我感到悲哀的。”收藏家管艺这样说。
两成藏家,八成炒家
“我认识一个买家,汽车生意做得很大,一年要卖五六千台车。他买刘晓东作品买得特别多,手里大概有十几张刘晓东的作品。”尤永说,“有一次我和他聊,他说:这里边画的,就是我以前的生活,我没发家的时候就是这种生活。”
“刘晓东、曾梵志为什么很快能被人接受?因为我这代,40岁这代,经历是相似的,作品表达的内容实际上就是我们心里想说的话。就像崔健的歌一样,我们这一代的人都是听崔健的歌长大的。”“匡时”总经理董国强说。
这样的购买动机,属于管艺所说,“出于文化的原因”。
黄燎原刚开始经营画廊时,买家多是身边的朋友,很多人从来都没买过画。为了打开局面,很多画是黄燎原“劝”朋友们买的。
“现在想起来,我劝着买了杨少斌作品的那拨,在莫名其妙也不了解的情况下,都发财了。包括一帮发小,都在国外,买了就走了,估计他们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黄燎原后来又从这样的朋友手里买回一些作品,“因为我现在要做展览有时候都没东西。他们最初是想着帮助我,也没想靠这个挣钱。后来卖回给我,很快挣了一些钱。”
黄燎原承认,“藏家”在买主中所占的比例很小,更多的是“炒家”。
去年12月底,画家郭伟的展览上,一位女士用小推车装着现金,要买下全部52幅作品。“我说一张都不能卖。是你做画廊还是我做画廊?忻海洲的展览也是,有人要买6张3米画幅的作品,我说一张还可以,要买6张就一张也不能给。”
今年5月,画廊做宋永红的个展,“小推车”又来了。
“把所有东西都给一个人是很危险的,价格的操控权会落到他的手里。”黄燎原的看法是:即使是炒家,他也对繁荣、活跃市场有一定的作用,但可能的负作用也不小。
有意见认为目前中国当代艺术品出现的价格飙升,实际类似股市的炒作。比如在纽约索斯比的拍卖中,并不能排除藏家恶意操作的情形。这种操作大体是:提供拍品的藏家自己安排人举牌,把价格抬高到一定程度,最终并不真正购买。他们很情愿地付出一些佣金,为自己的藏品做广告。
炒家的目的是赚钱。比如一个画家,市场价是1万美元,两三番炒作,对外价格抬到6万美金。“实际下家接手价格到不了6万,可能两三万。炒家赚了钱不管了,外界却会觉得这个艺术家贬值了。其实他没贬值,仍然高过市场价,是他们炒的。这对艺术家和画廊都是一种伤害。”
业内目前对买家有一个估计的比例:炒家占80%,藏家占20%。
从100美元
到100万美元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一直在回避一个话题:什么是当代艺术。”虽然在操办当代艺术品的拍卖,但尤永并不急于理清“当代艺术”这个概念。
在从1985年开始持续4年的“85新潮”中,中国新生代艺术家们从表现主义、立体派、抽象派到达达主义以及装置、行为、场景等艺术形式,进行了大量艺术尝试,“我们几乎是将西方包括1960年代以后的艺术样式都尝试了一遍。”艺术评论家栗宪庭曾这样概括。
1989年,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中国现代艺术展”,是中国当代艺术集体亮相的标志。但一直到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概念如何界定,仍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尤永从学术层面之外勾勒了当代艺术的基本特征:置身于国家美术体制之外。这个体制的构成包括国有美术杂志的宣传报道,国家及各地美协会员身份、职称,国家级与省级美术展览和评奖等等。“1990年代初,就出现了这样一批艺术家,他们自外于这个体系,比如他们把工作辞掉,最典型的现象就是‘画家村’的出现,这批画家和过去的体制完全没有关系,处于一个地下的状态。”
1985年颁布的《书籍稿酬试行规定》列出了当时“体制内”艺术创作的报酬:“年画每幅200至400元,领袖像每幅200至300元,单幅画每幅50至200元,连环画每幅6至12元。”
在“体制外生存”的状态下,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艺术家怎么养活自己。“在当时,可以说当代艺术的市场机制、评价机制都是建立在西方的。确实是很多外国人在买他们的作品,甚至是外国的旅游者在买,因为当时很便宜。王广义最困难的时候,一张画可能一两百美金就卖掉了。”
尤永讲了中国当代艺术市场未成型时的一个故事:
曾梵志平生的第一幅画,是卖给了香港汉雅轩画廊的老板张颂仁。1991年,张颂仁正在内地搜罗艺术家与作品,准备在香港办一场“中国新艺术”的展览。资深艺术评论家栗宪庭给张颂仁介绍了一批当时的艺术家和作品,也包括曾梵志的毕业创作“协和医院系列”。
大学刚毕业的曾梵志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美工,自己的画该卖多少钱,他完全没概念。于是问栗宪庭:我这个卖多少钱呢?栗宪庭回答:这是你们艺术家和老板的事,不关我的事。
曾梵志把难题推回给张颂仁:你看给多少吧。张颂仁试探:2000元行不行?曾梵志觉得2000元钱挺多的,就卖了。
张颂仁付给他的,是2000美金。
曾梵志吓了一跳。按当时美元与人民币的比价,这笔钱相当于普通人3年的收入。“他就决定辞掉工作,离开湖北,在北京三里屯租了300多元一个月的房子,专心画画。这就改变了他的人生。”栗宪庭说。从2005年初到现在,曾梵志的画作,已有5幅拍出了百万元以上的价格。
1993年1月,由香港汉雅轩画廊主办,张颂仁、栗宪庭策划的“中国新艺术展”在香港举行,展出中国内地50余位前卫画家的200余件作品。这个展览后来又巡回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吸引了西方的巨大关注。
“从这以后,当代艺术的买主不再只是国外驻华使馆的工作人员,或外国公司首代。海外的一些主流收藏家开始介入。”尤永介绍说。
别让作品落到倒爷手里
中国当代艺术有了市场却还没有规则的时候,乍见财富的艺术家与经营者,都曾利用混乱的局面获取好处。
在1980、1990年代,一些画廊卖掉了作品却不告诉艺术家,也不付钱,艺术家问起,就一再找借口拖延。“这等于是盗窃。外国的、香港的画廊,对整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造成了严重的损害,大批的作品到现在都没有兑现。这种坏事太多了,可以叫作‘血债累累,罄竹难书’!”旅法艺术评论家费大为说,“现在可能少一点,但这样的现象仍然存在。”
艺术家也有自己的问题。“说好了,我这张画给你,后来我运到你家里的是另外一张画。再就是版本的问题,太大了。你说好了一个想法,我画廊去卖,只做10个版本。可是卖完了,画家变一个尺寸,又出来五个版本,再变一个尺寸,成了20个版本……”
这一来买主会大呼上当——付了这样的价钱,是基于作品的有限版本,而一再有新版本出现,相当于猪肉注水。
有的艺术家是故意,有的是不懂,有的是装糊涂:有那么严重吗?没关系吧,我这一套东西卖完了,还有收藏家想要,那就再做一票吧。
“所以中国、古巴、俄罗斯三个国家的艺术家在世界上信誉度很差。造成的后果,就是你的买家都是做短线生意,炒作,赚一把钱就逃走——我对你的艺术价值根本没有信心。”
费大为很严肃地告诫,好的艺术家,绝对要非常小心,不让自己的作品落到“倒爷”手里去。“应该想尽办法,今天就算饿着肚子,也不卖给你。但是中国的艺术家不在乎——我今天赚到钱,今天就用了,因为你买汽车我也要买汽车,你住高级房子我也要住高级房子,你工作室大我工作室也得大……”
今天的市场和利润更加难以抵挡。“我认识不少艺术家,曾经是去做摄影、录像艺术,甚至装修、广告设计的,现在架上绘画很火,于是纷纷回来搞绘画。”黄燎原说。为了市场的需求而“赶画”,也并不是这一两年才有的事。
中国的艺术品市场仍不稳定,游戏规则也并未完全摆脱混乱。“再就是没有稳定的收藏,都是炒家。”费大为认为,这两个问题不解决,中国的当代艺术就像浮萍一样。“哪天发大水,哪天就冲走了,它不是扎根在土地上的大树。”
“把中国现在艺术留在中国”
尤伦斯和希克,目前是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最知名的两位西方藏家。
乌利·希克曾任瑞士驻中国大使,在中国生活期间开始系统地收集中国当代艺术,拜访过1000多名中国艺术家,目前藏品近2000件;比利时收藏家居易·尤伦斯男爵收藏中国古董和当代艺术已有20余年,目前收藏中国当代作品有1500多件。
“‘85新潮’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作品,向国外的流失已经非常严重了。”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璜生去年在瑞士看到希克举办的中国当代艺术展《麻将》。“300多件展品只不过拿出了他收藏的一小部分,已经有很多重要作品了。今后研究中国1980-1990年代的当代艺术,可能不得不向国外借作品或者干脆去国外研究。”他感叹道。
2004年9月,北京现在画廊揭幕时,黄燎原打出了“把中国现在艺术留在中国”的口号。他说:“要不然这批东西又没了。”
尤伦斯邀请费大为做自己的专职收藏顾问时,与他谈自己的意图:中国的社会正在发生一个巨大的变化,这段历史最重要的见证就是文化的变化,是中国新的艺术的产生。中国对此并不重视,作品全部流散到外国去了。将来有一天,中国要建一个档案美术馆,拿不回来。
“他说,我的想法就是把最好的(作品)集中起来,把整段历史还给中国。中国当代艺术这段历史对我来说是一个整体,是不能被我的子女瓜分掉的,我要立下遗嘱,要‘封存’。成立基金会的目的就是要‘封存’,只进不出。将来我是要卖给中国,还是送给中国,还是等价交换,这个再说,我也没有赚钱的目的,反正就是20年以后再说。”费大为回忆道,“这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所以一谈之下我就同意了。”
由此引出一个话题:国外的东西会不会全部都回流到中国?
“我觉得不会,国外有很多成熟的大藏家,还有博物馆、美术馆,他们的东西是不会流出来的。一些真正热爱艺术的人,即使他们当初是以旅游者身份买了这些画,也不会放出来。只有一些精明的收藏者,可能趁这个机会放出获利。”
艺术品是否“流散”海外,是一个双面问题。
从艺术发展上说,“只有自己国家的人真正去捧自己艺术家的场,这个国家的艺术才可能得到真正的发展,光靠外国人捧场是不够的。”但从市场看,“西方市场有好处。若把中国看作一级市场,那么还有海外这个二级市场在托着你。”黄燎原说。
广东美术馆是国家美术馆中较早开始收藏当代艺术的。1998年,广美举办一些当代艺术展的时候,通过支付少量收藏费,或出版画册等方式换来一些作品。2002年首届“广东艺术三年展”的主旨,是对19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做学术性的清理。过程中就发现很多作品流失国外,从而开始规模比较大的收藏。
作为现当代艺术馆,广美只能从每年的收藏经费中划出部分,用于当代艺术收藏。这笔钱有多少?“说出来太可笑了,留点神秘性吧。”王馆长笑起来,“北京的今日美术馆、南京的四方当代美术馆,这些私立美术馆都投入了大量的钱去做这方面的收藏。从资金上跟他们比,广东美术馆是一点优势没有的。” 中国当代艺术官方收藏欠缺的缘由,王璜生的看法与业内普遍观点无二:资金和制度。“官方对当代艺术的态度究竟怎样,决定我们能否去投入资金,做这样的收藏;中国的博物馆制度,有没有这样一种意识和要求,让馆长们、策展人能够去做这样的事。”
发表评论
请登录